萬家燈火
第4章
我媽坐在床頭,麻木地盯著姜見雪伸過來的手,蒼白的能瞧見上頭根根分明的血管。
她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
很快到了姜見雪的生日,當天又下起了大雪。
我跟姜見雪的生日隔著兩天,每年她許完願,我爸會抽下三根蠟燭,再給我吹一次。
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我從未跟親人過一次屬於我的生日。
還記得小的時候,
許完願,爸媽和姜祈會拿出準備好的禮物。
姜見雪的禮物是時髦的小洋裝,新版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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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禮物是姜見雪穿膩的裙子,玩髒的玩偶。
我曾跟父母抱怨,想要跟姐姐一樣的新禮物。
媽媽推開我的身子,不耐煩道:「等姐姐玩膩了,不就是你的了嗎?小孩子要什麼新衣服,姐姐穿不下的衣服不都給你了嗎?」
我爸會捏著我腮邊的軟肉,笑道:「好,明年給你準備新禮物。」
明年又明年,年復一年,從未改變。
13
在我S去的第二個月,姜祈跟父母爆發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爭吵。
「小雪沒有骨髓會S的,你救救她,媽媽求你了!」
我媽蹲在姜祈腳邊,卑微地一次次祈求疼愛的兒子。
「就這一次,媽媽發誓,以後不會再讓你受罪的!」
姜祈冷著臉不說話,緊抿的嘴唇泄露出他此刻的心緒。
爸爸蹲在矮凳上,一遍遍捋著頭頂所剩無幾的頭發,一包一包大口抽煙。
周身嗆人的煙味濃罩著他,久久散不去。
「你的房子,賣了吧,首付款拿回來給小雪治病。」
姜祈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老鼠,激動地從沙發上彈坐起來,喉嚨眼仿佛被人掐住的大鵝,
尖聲反駁:「憑什麼?從小到大在大姐身上花了多少錢了,爸,我也是你的兒子,你不能隻疼姐姐一個人吧!」
轉身向我媽求助:「你跟爸當初答應過我的,首付和房貸都是你們來付,現在反悔是什麼意思?」
爸爸掐滅手中的煙,狠狠往地上一摔:「那是老子的錢,老子想怎麼花還要經過你的同意嗎?」
劍拔弩張的氣氛在室內燃起,像是點燃所有人怒氣的導火索。
「好,你的錢你決定,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我有權利不給姜見雪捐骨髓,你們強迫不了我!」
「沒良心的東西,看我今天不打S!」
使盡全身力氣的拳頭,如雨點般砸在姜祈身上。
客廳內傳來我媽悽厲的尖叫聲。
其間伴隨著姜祈奮力的嘶吼:「她早該S了,沒有姜願她早S了!你們現在是想讓我當第二個姜願嗎?害S她還不夠還要害S我嗎?」
S一般的寂靜降臨在每一個人身上,所有人止住了動作。
從我S後,我的名字便成了禁忌話題。
大伙兒仿佛刻意遺忘我曾經存在過,試圖拋棄心中翻湧而上的愧疚。
我媽癱軟在地,用力垂在地板上,哭喊著:「閉嘴!閉嘴!」
「願願比你懂事,她……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這是我S後,第一次看見我媽為我流淚。
可能也是這輩子頭一次。
姜祈嘴角滲著血,艱難地扯動著:「她不是沒抱怨,是你們沒人把她放在心上。」
「我每天都在操心小雪,怕她病情加重,還要操持一家家務,我沒有多餘的精力。」
「十指尚且有長短,照顧不到她的情緒是我的錯嗎?」
聲音越來越小,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變得無比艱難。
我媽哽咽的抽泣起來,一個勁地說著:「願願,對不起,對不起!」
我爸背脊越發彎曲,扶著牆壁才能勉強維持住身形。
已經造成的傷害,不會因為兩句不痛不痒的道歉,削減分毫。
我飄在客廳上空,冷眼俯視。
報應不爽,遲早要還的。
14
醫院病房裡,姜見雪的頭發已經掉光。
幾次化療下來,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肌膚,變得越發蒼白駭人。
沈彥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紛紛掉落的樹葉出神。
姜見雪喊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
「沈彥,等我出院了,我們去領證吧!」
沈彥面無表情,語調冷漠:「你叫我來,就為這個?」
姜見雪哭出聲,抽抽搭搭哽咽著:「沈彥你變了,你已經半個月沒來看我,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男人眼底暗沉,早沒了當初剛認識時候的意氣風發。
他嘆了口氣,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不至於太過冷漠。
「雪兒,你的身體狀況,我知道,你自己也知道,你不是適合結婚的對象!」
一句話,宣判了姜見雪的S刑。
她冷笑一聲,像是一朵沾滿毒液,即將枯萎的花朵,
嘲諷道:「那你想娶誰?姜願?可惜她已經S了,你永遠都沒機會了!」
她眼眶中帶淚,笑的癲狂痴迷。
哪怕扯動傷口劇烈咳嗽,也要接著說:「沈彥,你就是個見色忘義的東西!你以為自己是什麼好貨,我跟你在一起隻是為了氣姜願!」
「我若是有個健康的身體,你以為我能瞧得上你?勾勾手指頭就上鉤,我還以為姜願找了個什麼玩意兒!」
眼前狂躁滿嘴惡毒的女人,哪有半點平日裡溫婉善良的樣子?
分明是朵帶血的食人花!
這一刻,沈彥才真正了解姜見雪。
他氣的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恨不得給上女人一巴掌。
他大邁步上前,粗魯地取下姜見雪食指上佩戴的鑽戒:
「從今天開始我們沒有任何關系,你是S是活與我無關。你休想再讓我花一分錢!」
又瞧見她手腕上,松松垮垮掛著的手鏈,
一把搶過來:「這是我要送給姜願的,你不配!」
我爸媽走進病房,看到的便是他粗暴地將姜見雪推倒在病床上。
肢體碰撞一觸即發。
最後,幾人以各自傷,結束了這場鬧劇。
姜見雪顧不上其他,像是從地域走出來的惡鬼,急切的想要汲取人間的溫暖。
「媽,媽!姜祈答應了嗎?」
她眼神中飽含希望,像是攢聚這一簇小火苗。
隻是在聽到我媽帶來的消息後,瞬間熄滅。
灰敗一片。
「我是她親姐姐,他不能這麼對我,混蛋,混賬東西!」
她不停地辱罵,將所有的痛苦發泄在姜祈身上。
還嫌不夠,哭訴著一遍遍重復。
「媽,我是你親生的,醫生說我的病是娘胎裡帶來的,你要對我負責。」
「你給不了我健康的身體,為什麼要生我?為什麼要讓我不人不鬼地活著!」
我媽大顆的淚珠滑下來,將姜見雪抱在懷裡一個勁兒的安慰道歉。
姜祈最終還是來到姜見雪的病房,帶來一束向日葵。
姐弟兩沒了以往的親昵。
像是在二人間架起一座無法逾越的橋梁,隔閡永遠無法消散。
「姜祈,姐姐求你,幫幫我。」
姜祈手掌移開胳膊上拽緊的胳膊,冷冷道:「我不想以後上不了體育課,我不願意永遠活在你的陰影下。」
「你的病很嚴重,醫生說即便骨髓移植,也活不過三年,何必給活著的人帶來麻煩呢?」
姜見雪慘白的臉蛋滿是猙獰:「你是讓我去S嗎?你怕爸媽把你房子賣了?」
姜祈像是被人戳住痛腳:「那本來就是爸媽給我準備的,憑什麼你生病要我賣房子?」
病房內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隨著一股陰冷的風,侵蝕著房內的二人。
我多想拍手叫好。
狗咬狗的畫面,緩解我多日來沉入谷底的心情。
繼續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
讓人性的醜惡暴露在日光下。
讓我看看這些自私虛偽的人,踩著我的骨頭,飲著我的鮮血,能活成什麼樣子!
姜見雪晃晃悠悠走下床:「你的房子?姜祈,你搞搞清楚,如果不是我身體不好,你跟姜願根本不會出生!你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當然,姜願也是一樣,她是父母專門為我創造出來的。一個被基因排序組合出來的賤人,也敢跟我爭奪爸媽的寵愛,她該S,S得好!」
她仰臉大笑起來,陰惻惻的眼神閃爍著野獸般的兇光,面色陰沉得嚇人。
姜祈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凝視著她,一言不發,走出病房,再也沒有回來過。
當晚,沈彥偷走了房本。
躲在學校裡不再回家。
爸媽到學校找他,他拒不出面,並在同學老師間講述我的故事,將他塑造成跟我一樣的悽慘身世。
他得到學校師生的一致同情,爸媽再也沒能見到他一面。
某個大雨傾盆的夜晚,好不容易找到骨髓配型的姜見雪,
在高燒感染中,失去了生命。
S前她依舊拽著我媽的袖口,一遍遍重復:「是你欠我的, 你們都欠我。」
姜見雪的葬禮耗費了父母最後的心力,他們一夜之間恍若白了頭。
爸媽又欠下上百萬的貸款, 賣了房子後依舊不夠。
他們訛上了醫院,指控主治醫師害S了女兒。
法院不予判定,又找上沈彥。
在他辦公室樓下舉牌, 逢人就說他在兩個女兒間搖擺不定。
拋棄小女兒,吊上大女兒,結果最後始亂終棄,害得他們女兒鬱鬱而終。
要求沈彥賠款五十萬。
沈彥拿不出錢, 爸媽在他上下班路上, 圍追堵截。
最後一紙訴狀, 告上法庭。
沈彥雖然官司勝了,卻壞了名聲,丟了鐵飯碗。
隻能卷鋪蓋逃離,換個城市繼續生活, 躲開我爸媽的糾纏。
臨走前他去了我的墓園,在面前擺上一束鮮花, 訴說自己有眼無珠。
將那條從姜見雪手上搶下來的手鏈,放在墓碑前。
連老天爺都瞧不下去, 一陣狂風吹走手鏈, 無影無蹤。
「你終究不能原諒我。」
他失落地離開, 連一眼也沒施舍給一米開外姜見雪的墓碑。
姜祈專科畢業後,沒找到什麼好工作, 每個月房貸都付不起。
隻能回家求助父母。
爸媽最後一點養老金被他炸的一點不剩,又不敢跟兒子對著幹。
他們年紀大了, 現在要房沒房,要存款沒存款,親戚朋友錢借了個遍,現在看到他們都繞道走。
黃豆般粗細的針孔推入血管中,扎眼的暗紅色鮮血從我身體中被抽出。
「作(」後來, 姜祈又染上了賭博的壞毛病。
不僅工作沒了,連父母的養老錢,房子一起都賠了進去。
一家人租了套小房子,廚房連著廁所,三個人站在一起,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
姜祈三十多歲, 一事無成,連女朋友都沒有。
每天騎著一輛二手電動車, 到處找工作。
又一年新年, 三人擠在一個臥室睡覺時,不知誰喊了聲我的名字。
恍惚間, 廚房裡傳來明黃色的火光,有濃厚的煙從門框底下竄進來。
是姜祈那輛二手電動車違規入戶充電,引發了火災。
我緩緩向著門口方向移動,這次我竟然脫離了。
回頭望著火海中的三人, 我轉過頭, 不帶一絲留念。
終於結束了!
身後傳來三人悽厲的喊叫聲,我在其中聽到我的名字。
不重要了。
我有我該去的地方。
下輩子,我會有愛我的父母。
我會有健康的身體,完整快樂的童年。
會有人永遠愛我, 將我的喜悲放在心上。
新年的鍾聲已響起。
生生燈火,明暗無輒。
我向神明許願:
願來世平安,順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