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去了梁國平南王府。

看著已然大變樣的府邸，隻覺得歲月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揉捏著人世間的一切，讓他們不斷變幻著新的模樣。

 

這麼些年過去了，人事皆非，世間所有都在往前。

 

隻單單一個我，被執念困在了原地，不得前行半步。

 

離開平南王府，我去了梁國皇陵，來到了沈昭的墓前。

 

我化進了沈昭的墓中，厚重的棺椁中，沈昭隻餘一具白骨，孤零零地躺在步履不停的歲月中。

 

最後一次抱了抱沈昭，我笑得坦然。

 

「沈昭，我完成對你的承諾了，已經見過下一世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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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倆啊，確實隻有一世之緣，有這一世相守，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沈昭啊，以後，我再也不來見你了……」

 

我從人間回來時，離馳剛剛完成了最後一次蛻變，成了真龍。

 

他幻出人身，竟是個十五六歲的美貌少年模樣，但說話還是依舊稚嫩。

 

「姐姐，你快看看我，我現在不黑了，再也沒人叫我醜大黑了！」

 

我被他拉著手，心裡也開心得很。

 

真好啊，我掛念的一切，都有好的結局。

 

在吟月宮中，我為離去做最後的準備。

 

這段時間裡，恰逢雲止生辰宴請眾仙，而我一個小小的地仙，也在受邀名單之內。

 

思忖再三，還是盡心準備了一份禮物，與師父一同去赴宴。

 

雲止的生辰宴，聲勢浩大，九重天上知名的仙者，要麼親自到場，要麼也派人送來了貴重的賀禮。

 

師父弦錦仙姬入場時，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我。

 

「她就是那個肖想雲止神君的仙婢啊，神君的生辰宴，她怎麼敢來？」

 

「倒是有幾分姿色，但九重天，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就憑她也想高攀神君？」

 

「弦錦仙姬仁厚，竟要她這樣的人做仙使，要我說，此等壞了主僕尊卑之人，就該將其推下誅仙臺去……」

 

好事之仙議論紛紛，我全然不在意，師父卻握緊了我的手，似在給我力量。

 

我淡淡一笑，示意師父放心。

 

雲止位於上座，左右上下隨著各仙的品級依次落座。

 

上下有別，像極了這九重天森嚴分明的仙階等級。

 

宴會開啟，各仙陸續道賀。

 

我給雲止準備的生辰禮，是梁國皇帝御賜的一把寶扇，將寶扇送出後，我便借故離席。

 

回吟月宮的半路中，被一個女仙攔住。

 

不是他人，正是之前在凡間有過一面之緣的重華仙姬。

 

13

 

「我勸你還是收了不該有的心思。」

 

「不要妄圖以凡間那點微不足道的情緣，去肖想你夠不著的東西。」

 

我無意與她爭辯，但她話中那句「以凡間那點微不足道的情緣」卻引起我的注意。

 

我揪著她的話不放。

 

「所以，雲止神君近些年確實曾下凡歷劫，是嗎？」

 

「與我一個小小地仙在凡間成婚，也是真的，是嗎？」

 

「並不是我認錯了人，而是他不與我相認，是嗎？」

 

我一連三問，讓重華失了方寸。

 

「你！你好生牙尖嘴利！」

 

「就算你與雲止哥哥在凡間做夫妻又如何？」

 

「雲止哥哥活了上萬歲，每千年歷一次劫，單這情劫，便歷了三次。」

 

「若每個跟雲止在凡間歷情劫的女人，都如你這般找上界來，在你之前還有兩位呢。」

 

「這一時半會兒，也輪不到你！」

 

我看著重華美麗無匹的臉龐，覺得此情此景著實可笑。

 

「既然輪不到我，仙姬又在意什麼？」

 

「仙姬這樣著急警告我，或者是覺得，我這樣一個小小地仙，還是有可能威脅到仙姬在雲止神君心中的位置？」

 

「你！你！」重華被我的話激怒，使出一旁的仙婢。

 

「給我掌她的嘴！」

 

我都是準備離開的人了，自然不會束手就擒，直接拍開仙婢掌摑我的手，祭出本命劍護在身前，一副你S我活的架勢。

 

「夠了！」突然現身的雲止出聲呵止一場亂局。

 

「雲止哥哥，這地仙不守規矩，我教訓她，她反倒要與我拼命！」

 

「送重華仙姬回宮。」

 

雲止的聲音很冷，有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重華也隻能含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重華若有為難你，我替她向你道歉。」

 

雲止看著我，臉上的冷意散去。

 

我歪著頭，一臉戲謔地與他對視，失望直達眼底。

 

「我隻是神君的一世情劫，對嗎？」

 

素來高高在上的神君，居然破天荒地露出了幾分慌亂。

 

「我，確實是忘了。」

 

「但，你的心意，本君收到了。」

 

他從懷中拿出那把寶扇，寶扇上有梁國皇帝的御筆題詞「神仙眷侶，佳話永傳」。

 

「此物很特別，本君……很喜歡。」

 

我淡淡一笑：「不過一凡物，贈予神君已是小仙怠慢了，隻是小仙確實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神君喜歡就好。」

 

14

 

「剔了仙骨，便可轉世為人。」

 

師父告訴我神仙下界轉世輪回的辦法。

 

「阿星，你當真要這樣做嗎？」

 

「我在師父這做個闲散仙，既浪費自己的時間，又白佔了師父的便宜，是時候下去走走了。」

 

「師父要是惦記我，就勞煩你跟判官大人說說好話，讓他給我多記點功德，次次讓我投個好胎。」

 

我準備離開了，雲止卻好像記起了我與他在凡間的情意，有意向我靠近。

 

生辰宴沒過幾日，便收到了雲止的回禮。

 

一枚碧靈丹。

 

此丹藥能提升仙者真元之力，大幅增進仙者的境界與修為。

 

這回禮對我而言，實在太貴重了。

 

我親自送還給雲止。

 

「為何送回？」

 

「太過貴重，小仙……不配。」

 

雲止臉色微變，半晌過後，才冷冷地責問。

 

「陳星，你是在怨恨本君嗎？」

 

我叩禮：「小仙不敢。」

 

「既是本君送的禮，你不要便丟了，本君這裡沒有收回的規矩。」

 

看著拂袖而去的雲止，我轉身回了吟月宮，順手將碧靈丹丟給了離馳。

 

又一日，我帶著離馳從凡間辦完事回來，剛入南天門，便遇到雲止。

 

「叩見神君。」

 

我與離馳雙雙行禮。

 

離馳這家伙自從吃了那枚碧靈丹，居然長大了不少，從十五六歲的少年，竟長成了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模樣。

 

雲止看向離馳的目光有些冷。

 

「神君應當不認得了，這位是曾與我們在凡間歷練的蛟龍。」

 

看著離馳一身充沛的仙力，雲止的眼波中有了怒意。

 

「你將那枚碧靈丹，給了他？」

 

我神情冷淡：「小仙無意修行精進，離馳比小仙更需要那枚碧靈丹。」

 

「既然神君不願收回那枚丹藥，小仙便自作主張，轉贈給了離馳。」

 

「你！當真是……」

 

雲止再一次拂袖而去。

 

又過了幾日，我在吟月宮的花園中小憩，風也好，雲也好，我昏昏欲睡中，忽然感到臉頰上有一絲輕輕的碰觸。

 

睜開眼，卻見一隻帶著神光的冰蝶，靜靜地停在了我的臉頰上。

 

我抬手去觸碰，那冰蝶不僅不懼，還停在了我的指尖。

 

往後幾日，我在花園中休憩，冰蝶亦如期而至。

 

它身上的神光甚美，總讓我有熟悉之感。

 

直到我再一次見到雲止之後，驚覺他身上的神光，竟與那日日與我嬉玩的冰蝶身上的毫無二致。

 

此後，我便不再去花園中了。

 

直到有一日，我悶在房中憋屈得緊，便又去了花園。

 

片刻之後，那冰蝶再次出現了，它歡快地在空中舞動，似乎很欣喜與我再相見。

 

我不言不語，隻是面無表情地念出法咒，出招擊碎了冰蝶。

 

15

 

所有想做的事都慢慢做完。

 

離馳那邊，我則讓師父騙他，說我去凡間歷練了，至少百年千年，讓他好好修煉成神後，日後有緣必會再見。

 

雲止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

 

自我擊碎冰蝶那日起，我與他約莫已有三月未見。

 

這三個月裡，我在吟月宮中避世不出，不赴任何約，不見任何人，專心煉了許多丹藥，為了回報師父這麼多年的照拂教養之恩。

 

師父大概是用不上這些的，但這已經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雲止親自來吟月宮中拜訪，說是與師父切磋棋藝。

 

師父被他S得滿盤皆輸，頭疼萬分，隻能叫我出來。

 

「小徒陳星擅長棋藝，讓她陪神君切磋一二。」

 

我與雲止對弈，心無旁騖。

 

倒是他，見到我之後，似滿懷心事，屢屢分神。

 

不消片刻，滿盤棋子，便被我S得片甲不留。

 

「神君，承讓了。」

 

我落下最後一子，讓他輸了個徹底。

 

「神君的冰蝶，甚美，隻是擾人清夢，不承想卻被我擊碎了，甚是可惜。」

 

雲止刻意維持的冷靜，也瞬間被我擊碎了。

 

「阿星，因為我忘了你，你便厭我了嗎？」

 

「但如果我說，無論我是否還記得凡間之事，現在我的心中，都有了你的位置，你還要與我置氣嗎？」

 

我笑了笑，雙眸注視著雲止。

 

透過那張與沈昭極相似的臉，仿佛又見到了我那魂牽夢縈的凡間摯愛。

 

但雲止的眸，過於清冷，不似沈昭，日日含情。

 

雲止的唇，時常抿起，不似沈昭，彎成明月。

 

他，到底不是沈昭。

 

「神君都說，已經忘了，往事又何必再提？」

 

「小仙位卑，神君心中的位置，不配小仙坐。」

 

我先一步拜別雲止。

 

後來聽吟月宮的其他仙使說，雲止神君離開時，面色煞白，像受了極大的傷痛，腳步踉跄地離開了吟月宮。

 

16

 

又一日睡醒。

 

走到房外，見天光正好。

 

我隻覺得周身輕松，心無雜物。

 

換了衣服，在房中留下一封短信。

 

【師父，徒兒走了，師父之恩，他日有緣再報。】

 

從九重天下到人間，不過須臾。

 

從人間到九重天，卻要千百年的攀越。

 

但無論是上還是下，大抵都沒什麼不同，一樣的高低分明，一樣的命途難測，半分不由人。

 

我到了梁國皇陵，爬進了沈昭的棺椁中，與孤零零的白骨並排躺著。

 

然後自斷仙骨, 神魂去了酆都。

 

判官大人一見我，老臉更加皺了。

 

「痴兒！沒見過你這樣的痴兒！好好的仙不做，要去做人！」

 

我嬉笑：「那就請判官大人多給我這痴兒記些功德，去了凡間也少受些苦。」

 

判官大人還在唉聲嘆氣，朱筆一勾, 到底是給我把功德加滿了。

 

到了奈何橋, 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從此忘得一幹二淨。

 

這天地間，再無陳星。

 

我轉世投胎後二十年, 九重天剛過去了二十天。

 

弦錦仙姬的高徒陳星下界轉世的消息, 才在九重天上傳開。

 

得知此消息的雲止神君, 面色陡變，心中突然劇痛不止，竟噴出一口心頭血來。

 

而這口心頭血噴出，也讓他記起了自己在凡間歷劫之事。

 

仙者本無情, 他能勘破生S劫, 貧苦劫，別離劫, 病厄劫，貪欲劫，卻勘不破情劫。

 

他歷三次情劫, 三次皆是因同一人歷劫卻勘不破。

 

第一次，他愛而不得, 生了執念。

 

第二次, 他兩情相悅，卻不得善終。

 

第三次, 他眷屬終成，卻生了生生世世之念。

 

回歸九重天後，他封存了凡間三世記憶。

 

再與陳星相見時, 已是見面不相識。

 

這一次，竟又生生錯過了自己摯愛之人。

 

雲止循著陳星留下的氣息, 到了梁國皇陵，找到了沈昭的墓。

 

他發了瘋。

 

掀開沈昭的墓, 棺椁中躺著兩具白骨。

 

雲止從未想過, 自己有生之年，會在情愛一事上, 敗給上一世的自己。

 

17

 

三天後，酆都的判官以為自己眼花了。

 

他大張著嘴巴, 老臉皺成一個「哈」字。

 

高高在上的雲止神君，也跟著我墜下人間來。

 

「（「」「你你你！你也自斷仙骨？！」

 

「瘋了！瘋了！都瘋了！」

 

「小地仙去投胎，你個神君，幹嘛也上趕著投胎啊！」

 

「最近這人間世道是太好了嗎？天上的神仙日子都留不住你們, 一個個要去人間享福？」

 

雲止原本清冷的臉上, 神情一片柔和。

 

他默默地看著破防的判官, 想了想，說道：「她說現在的人間正好，家國太平, 物阜民豐，是千百年來難得的好光景。」

 

「既是這樣的好時節，我便也去看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