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
第2章
與他形同上下屬一般，克制守禮。
三個月後，我們到了齊國的宛城。
從客棧店小二口中，得知了在宛城中正發生的一件怪事。
「兩位客官初次到宛城，這夜裡啊，一定不要出門。」
「城中最近正在鬧鬼呢，已經害了不少人了，若是兩位客官遇到了，弄不好，可是會喪命的。」
小二言之鑿鑿，倒讓我有些好奇。
到了夜裡，雲止回房歇息。
我帶著離馳在城中闲逛。
遇到沈昭之前，我也曾在人間遊歷，降妖除魔是修道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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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不幹這老本行，也想試試自己的手段。
化成小小一條的離馳盤在我的手腕上，聲音瑟瑟發抖。
「姐姐，這天烏漆墨黑的，我怕……」
「你不也長得烏漆墨黑的嗎，怎麼還怕黑？」
「嗚嗚……姐姐，你居然說我黑，你肯定嫌我現在的樣子醜，我以前通體銀白，可漂亮了，嗚嗚……怎麼辦，我不要黑黑的……」
我自動屏蔽蠢蛟龍的碎碎念。
到了子時，城中果然異動。
濃黑迷霧突然出現，將籠在夜色中的宛城，徹底迷了方向。
我天眼已開，這樣的迷霧對我毫無作用，依舊氣定神闲地走在城中大道上。
制造此迷局的幕後之人不覺有異，突然伸出一隻利爪，直向我的丹田掏去。
我祭出本命劍，隻三招便克制此人。
迷霧突然散去，霧中人化成一陣黑煙逃遁，我跟著黑煙一路到了一處大宅院外，才堪堪停下腳步。
宅院富麗堂皇，門口上書三個大字「城主府」。
第二日，我一五一十地向雲止上報昨晚之事。
「你以為那怪是何物？」
「一隻狐妖。」
「不出意外的話，此妖現在還在城主府中。」
雲止還是那副冷淡的模樣，見我起身欲走，問道：「你要做什麼去？」
我回首粲然一笑：「自然是去捉妖。」
雲止眸光閃動，有些欲言又止，但到底還是沒有跟上來。
7
我徑直闖入了城主府。
那狐妖竟門戶大開，一副做好準備等我來的樣子。
越往妖氣濃烈的地方走，揮之不去的藥味越濃，等到了府中一座院子，衝天的妖氣與藥草之味混雜在一起，讓整座城主府顯得分外詭異。
一紅衣貌美女子攙著一白衣男子立於院中，男子臉色灰敗，虛弱地伏在女子身旁，盡管眼窩深陷，也依稀可見往日的卓絕風姿。
「如此這般，是準備束手就擒嗎？」
紅衣狐妖明眸微斜，面上神情甚是不忿，卻又無可奈何。
「仙師手段了得，我既遇上仙師，再多掙扎也是徒勞，瑜娘不求其他，但求仙師念在我此番主動伏誅的分上，救我郎君性命！」
「咳咳，娘子，不可……咳咳，你都是為我……」
「宴郎不必多言，我心意已決，定要讓你活命！」
我冷眼看著兩人郎情妾意，一來二去將事情原委弄了個一清二楚。
「你那郎君本就是將S之人，昨日我與你交手，發現你妖力虛浮，你在城中害了那麼多人性命，卻未用在自己身上，怕是都用在給身旁之人續命了吧。」
瑜娘咬牙，一雙眸子赤紅，被淚浸透。
「宴郎壽元本不止於此，都是因為與我相戀，才害了他，我萬S難辭其咎……」
「願以命償宴郎之情……」
狐妖之話看似感人至深，但聽在我的耳中，隻覺得可笑至極。
「人妖殊途，你與他在一起，他自然因你折壽。」
「你說用自己的命償還他的情誼，但被你害S之人何辜？」
「你口口聲聲都是情，卻做著最無情的事，那些無辜枉S之人，就無愛人親人？」
「為你二人情愛與執念，旁人的命就一文不值嗎？」
「你一條命，償得起這些人命嗎？」
我接連發問，將狐妖逼到退無可退。
「我是有執念，是犯了大錯，但敢問仙師，你就沒有執念嗎？你就沒有不可得之人嗎？」
她的話傳入我耳中，鏗鏘如驚雷鼓動，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執念，不可得……
沈昭的臉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我仿佛看見少年沈昭，向我走來，那些被我珍藏在心底的記憶，重新鮮活起來。
「這下如何是好，我找不到娘子了，你要把自己賠給我。」
「就讓我自私一回吧，阿星，我壽元短，你陪我這一世，就這一世，便去做你的神仙。」
「吾妻，讓我再見你一面吧……」
8
少年俊秀的沈昭，眉目如遠山星辰，含情脈脈地望著我。
他伸出手，向我走來。
「阿星，我們又相見了……」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卻痛到了極點，眼淚不知道何時起，打湿了面龐，又滴滴浸透衣襟。
「沈昭，你害我好苦，你不守諾，說好了就陪你一世，怎麼到後來，你要走了，卻說想再與我相見……」
透過這些重新鮮活在眼前的記憶，我訴說著對沈昭的抱怨。
我看著沈昭，他與我越來越近，近在眼前，我伸手去撫摸他的臉，不承想少年沈昭的臉，竟變成了雲止，那位冷心冷面的神君。
雲止狹眸微眯，眼中怒海翻騰，他捏住我的下巴，逼著我與他對視，想要喚回我的神志。
「陳星，你看清楚，我是誰？」
我猛然醒了過來，雲止的臉近在眼前，我竟將他當成了沈昭！
再看向狐妖，卻見她已經被雲止的符咒定住，雙眼悽惶絕望地看著我，慘笑出聲。
「為了我一個小小狐妖，竟讓兩位仙師纡尊降貴來宛城降妖，倒真是太抬舉瑜娘了。」
狐妖說著說著，似乎突然明白了我二人間的關系，突然大笑起來。
「原來，仙師的執念，就在眼前啊。」
「瑜娘戴罪之身，S不足惜，仙師既自詡理智公道，那就讓我送仙師一程，去破眼前這段『執』！」
城主府狂風濃雲大起，我與雲止，雙雙跌入了狐妖構建的幻境中。
如夢如幻中，我回到了沈昭S後，在人間尋他的那二十年。
某日路過齊國一處驛站，我從雲頭落下，坐在一旁的茶水鋪中飲茶。
一路甲兵騎馬呼嘯而來，堪堪停在驛站前。
領頭的小將軍，一身輕甲胄，身材颀長，烏發玉面，在一隊人中特別出挑。
小將軍利落地從馬背上躍下，走向茶水鋪時，正好與漫不經心回頭的我打了個照面。
遠山般的眉峰，星辰似的雙眸，薄唇輕啟，聲音如珠玉落盤般悅耳。
「老板，給弟兄們上茶！」
我手中的茶碗跌在桌面上，茶水飛濺，潑了一身濡湿。
這小將軍，正是轉世為人的沈昭。
9
小將軍名叫沈思南，是齊國大將沈無恙之子。
沈思南四歲開始習武，十五歲入軍營，十七歲就成了齊國一員猛將，隨父一起徵戰四方。
此時的沈思南，年方十九。
北地戰事已平，他帶著自己的一隊親兵，作為先頭軍回京向齊國朝廷送來捷報。
更重要的是，他日夜兼程地趕路，隻為更快見到自己剛過門一年的妻子。
我御劍在雲中一路跟隨沈思南回到盛京。
眼見他入城門，駕著馬在城中石板路上疾馳，噠噠的馬蹄聲停在了大將軍府門前。
眼見他躍下馬，俊美的面孔上綻出燦若驕陽的笑容。
眼見他飛奔向府門前等待許久的女子，兩人抱作一處，如一塊分離許久的磁石，將對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我站在雲中，幾乎快要從劍上跌落下來……
我化作女醫，在盛京城中開了一個醫館，平日裡在藥堂裡為人把脈看病。
心裡闲了，就立在雲端，圍觀整個大將軍府的人來人往，瑣碎日常。
有一日，醫館裡來了位身份尊貴的女客，正是沈思南的愛妻，柳文君。
柳文君貌美，有才學，是盛京城中有名的大家閨秀。
沈柳二人自小相識，早早訂下婚約。
一年前，沈思南奉命北去徵戰夷狄。
柳文君無懼沈思南此行兇險未卜，執意嫁入沈家與其完婚。
好在老天不負有情人，沈思南領著軍功平安歸來，兩人從此更是恩愛有加，是城中人人稱羨的眷侶。
「沈夫人，這是有喜了。」
我收回把脈的手，盡量保持平靜地說道。
「太好了，少夫人！」柳文君身旁的丫鬟先一步驚喜出聲。
「等晚上少將軍回來知道此事，他定要高興壞了！」
我看著主僕二人一臉欣喜，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
看著柳文君施施然遠去，隻覺得自己當真是愚蠢至極。
明明就是一世之情，我為何又要因為沈昭臨走時的一句話，找上來後白受這樣的磋磨。
但我還是留了下來，柳文君此後又來我藥鋪中買了兩次安胎藥，一來二去我與她竟熟識了起來。
她是個熱心腸的人，自認為與我一見如故，見我樣子比她小，便自作主張叫我阿星妹妹。
八個月後，懷胎十月的柳文君即將臨盆。
將軍府十分重視新生命的到來，做足了準備，也扭轉不了柳文君難產而亡的命運。
10
那夜，天下著大雨，我立在雲頭，看著沈思南懷抱著亡妻悲痛欲絕。
柳文君用命換來的孩子，躺在一旁的襁褓中，也似因感受到至親離去，哇哇大哭著。
不知道是不是這天昏地暗，迷了我的心智。
我附身在柳文君尚有餘溫的屍身上，替她幽幽地轉醒過來，用手臂回抱住淚流滿面的沈思南。
「思南，別哭，我在，我回來了……」
柳文君的聲音在沈思南的懷中響起，正沉浸在「喪妻之痛」的小將軍，猛然抬起頭來，望向自己S而復生的妻子，笑與淚齊齊落下。
「我」亦努力勾起了自己的嘴角，噙出一個淡淡的笑。
有情人終於不用陰陽兩隔。
我明明在笑，可我的心，怎麼卻在哭呢？
大將軍府喜添麟兒，隔壁街醫館的女醫陳星，當日就搬離了盛京城，再未回來過。
從此，盛京城裡隻有柳文君，沒有陳星。
我以柳文君的身份，成為沈思南的妻子，成為沈大將軍之孫沈行知的母親。
此後四十年，我相夫教子，孝順公婆，成為盛京城裡賢妻良媳的典範。
但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從未有一天快樂過。
為了一份虛妄的愛，一個求而不得的執念，一次來生再見的承諾。
我頂著別人的臉，活著他人的人生，替另外一個人接受她丈夫兒子的愛意。
四十年後，沈思南六十歲，早年徵戰落下的舊傷卷土重來，摧枯拉朽地帶走了他的生命力。
他臨走的那日，一如上一世的沈昭。
躺在我的懷中，抬手想輕撫我的臉，但與沈昭不同，沈思南枯瘦的手指，沒有落在我的臉頰上，而是在半途中，頹然落下。
他笑了起來，不如往日燦爛，雙眸中多了一份悲愴與憐憫。
「夫人，這些年來，你應該很辛苦吧……」
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抬眼看向他。
「文君，是不是早在四十年前就走了？」
「這些年，你替她照顧我，養育行知，著實受苦了……」
我心中震驚不已，但瞬間便明白過來。
是啊，真正相愛的人，怎麼會不知道他身邊人已經換了別人呢？
即便是同一張臉，同一具身體，可內裡的不同，他怎麼會感覺不到呢？
「夫人，不管你到底是誰，謝謝你啊……」
「我走了，你也要走回自己的路啊……」
11
幻境消失的那一刻，我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雲止站在我身旁，一貫冰冷淡然的臉，也有了一絲裂痕。
他沒有上前扶我，安慰我此刻痛徹心扉之苦，隻是不自覺地繃緊了身子，連氣息都不穩起來，我嗚咽的哭聲，似乎也引燃了他心中未曾有過的痛苦。
兩個人一起入的幻境，我是陳星，他是沈思南。
如此荒唐離奇的夢幻泡影，戳破了我心中最後的執。
人，活了一世，再去下一世，一切重新來過，所有愛恨情仇，皆是過往。
我到底是在這人世間彷徨虛度太久了。
等我情緒完全平復過來時，看到的竟是狐妖與宴郎的屍身。
兩人皆自戕而亡。
我捏了一個往生訣，助二人遊離的魂魄雙雙去地府投胎。
雲止看著雙目通紅一臉狼狽的我，欲言又止。
我抹了把臉，坦然一笑，大概是笑得太難看了，雲止一怔，雙眸卻從我身上挪不開了。
「恭喜神君，恢復仙力。」
雲止未置可否，眸光閃動中，多了些復雜的情緒。
我正欲向他拜別，還來不及動作，從天上落下一道白光，白光落地，一個身姿綽約的女仙立在了地上。
她快走幾步，來到雲止身前，十分熟稔自然地挽住雲止的手臂。
「雲止哥哥，你許久不回九重天，讓重華好找。」
重華仙姬撒完嬌，又將一雙美眸看向我，神情中換上了些許輕蔑。
「你就是在瑤池旁，向雲止哥哥攀扯關系的仙婢？」
「小仙陳星，是弦錦仙姬殿中仙使。」
重華並未多言，挽著雲止騰空而去。
我全程低垂著頭，看不見二人離去時的神情。
帶著離馳回到九重天，將他交到師父手中。
「不知道為何，我入了狐妖的幻境後，離馳便一直昏睡，也叫不醒。」
師父了然一笑。
「他這是二次化龍，現在這般模樣，隻能算蛟，要再次蛻變，才是真龍。」
聽師父這樣說，我心中安定不少。
送回離馳後，我又向師父求了一道旨。
「我想再去人間看看。」
師父笑容一凝，看向我的眼神，有些不忍，還是勸道。
「阿星，你還是放不下嗎？」
「天上人間，本就大道不同，你與雲止，既是前世之緣，又何必求今世之果？」
我搖搖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師父，我此去，就是為了真正地放下。」
「而且現在的我，也沒什麼放不下。」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