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第1章

我原本是老夫人院中的大丫鬟。


 


一朝不慎,誤入醉酒的少爺房中,丟了清白。


 


少爺是好人,要娶我為妻。


 


但老夫人嫌我出身卑微,堅決不同意。


 


我感念老夫人多年來的照顧,悄悄離開了陸府。


 


卻不承想,那一晚,竟讓我懷上了少爺的崽。


 


1


 


床幔之中,紅浪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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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花的酸梨木大床被晃得吱呀直響,像是下一秒就要散了架。


 


床腳不斷磕在牆面上,磕得牆灰都快要落了下來。


 


「少爺,別……」


 


我看著眼前那張被汗水浸染的清俊面容,不住求饒。


 


對方卻不肯就此罷休,而是反握住我的手,眸中暗色更甚。


 


我叫柳鶯,本是老夫人院中的大丫鬟。


 


今日少爺醉酒,夫人讓我送醒酒湯。


 


我提著燈籠,捧著食盒,就向少爺院中走去。


 


不承想,竟被扣下。


 


那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少爺,原是最清心寡欲的人了。


 


但醉酒後,竟也如狼似虎,讓我受了不少罪。


 


「逆子!偏在定親的年紀犯下如此罪過,真是造孽啊!」


 


向來疼愛少爺的老夫人,舉起拐杖,重重地打向了少爺的腿。


 


少爺不躲不避,生生地受了。


 


老夫人的面色這才緩和了一些:


 


「事到如今,怪你也無用。


 


「鶯兒雖是個好丫頭,但陸府已容不下她了,還是早些發賣出去……」


 


「不可!」少爺一掀錦袍,跪了下去:


 


「她既是我的人,便不可再為奴為婢。


 


「祖母,我要娶柳鶯。」


 


「混賬東西!」


 


少爺的話音剛落,老夫人臉上的怒色更甚。


 


「枉你為讀書人,竟如此目光短淺!


 


「她不過是個奴婢,給你做妾都不配,你竟還想娶她……」


 


「正因為我是讀書人,才知清白對女子有多重要。」


 


少爺壓低脊背,恭恭敬敬地給老夫人磕了個頭:


 


「我要娶柳鶯,請祖母成全!」


 


2


 


謙謙君ẗŭ̀⁴子,如琢如磨。


 


我躲在屏風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京中小姐們對少爺的評價。


 


眼眶頓時一酸:


 


這樣好的人,又這樣好的家世,我怎麼配得上呢?


 


眼淚順著鼻尖落下,我抬手擦了擦,又望向了堂前的老夫人。


 


她面色潮紅,眼中慍怒,顯然是氣極了。


 


花白的發,ƭũ₀哪怕有翡翠珠寶的點綴,也依舊顯得暮色沉沉……


 


我閉上眼,不願多看。


 


我能做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是沾了我娘的光。


 


她生前心靈手巧,一手繡活出神入化,頗受老夫人賞識。


 


但我……隻堪堪學了她的一點皮毛罷了。


 


老夫人讓我做大丫鬟,是恩。


 


我若是留下來做了少夫人,那就是恩將仇報。


 


想到這裡,我不再猶豫。


 


趁著夜黑風高,我收拾好了包袱,就上路了。


 


3


 


四年後,梨花鎮。


 


「賣胭脂水粉咯——


 


「顏色俏,顯人白,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不過三歲的小丫頭,叫賣也已十分嫻熟。


 


我看著她鼻頭的汗珠,忍不住用手替她擦了擦。


 


珍兒立馬叫了起來:「娘,我餓了!想吃豆包。」


 


「乖寶,等這點胭脂賣完了,娘就回家給你蒸豆包吃。」


 


我點了點她的鼻子,笑著說道。


 


當年從陸府離開一個月後,我突然開始惡心嘔吐。


 


但我沒當回事,還依然在酒樓幫工。


 


直到肚子大了,被老板娘趕了出來,才知:


 


那一晚,竟讓我懷上了少爺的孩子。


 


一開始,我是不願留下這個孩子的。


 


世道艱辛,我一人活命尚且不容易,又如何能養活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呢?


 


但這孩子實在是命硬。


 


幾副藥喝下去,非但沒流掉它,還險些讓我喪命。


 


後來拖著拖著,月份越來越大。


 


無奈之下,我隻好生了下來,對外宣稱自己是寡婦,珍兒是遺腹子。


 


「胭脂多少錢一盒?」


 


正在我出神時,忽有一道溫潤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三文。」


 


我下意識地擠出個笑,抬眼看清來人時,卻嚇得一踉跄。


 


「少爺,你怎麼來了?」


 


「鶯兒,你既然還活著,為何不來尋我?」


 


4


 


我看見少爺烏黑的眼睛裡,湿漉漉的。


 


他站在那裡,分明沒受傷,卻像隻被射中了要害的猛獸,面容憔悴,苟延殘喘。


 


「你可知這些年來,我每日都寢食難安。


 


「一閉上眼,就是你那張被水泡腫的臉……」


 


被水泡腫,那是什麼意思?


 


我暗自心驚:


 


莫非四年前我出逃後,老夫人尋了一具投河女屍冒充是我,欺騙少爺?


 


「你別信,都是假的。」


 


我輕咳一聲,猶豫道:「我沒有S,隻是……」


 


「娘!這個伯伯是誰啊?」


 


卻在這時,珍兒從桌底探出頭來。


 


一張粉撲撲的小臉上,寫滿了好奇心。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後連忙用兜帽蓋住了她的臉。 ṱűₜ


 


但少爺顯然已經看清了,正抬起眼眸,瞳孔深處,盈滿震驚。


 


「鶯兒,你沒什麼想跟我解釋的嗎?」


 


「不是你的孩子!」


 


面對少爺的質問,我第一反應就是逃避:「珍兒是我和自己相公生的,不信你去問。」


 


許久之後,我聽到了少爺略帶顫抖的聲音:


 


「你相公呢?」


 


「S了。」


 


看著少爺泛紅的眼眶,我沒來由地鼻尖一酸,語氣卻依舊堅定:


 


「我是寡ṭũₚ婦,這條街的人都知道。」


 


話音落下,少爺微微閉上眼,卷長而密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小片陰影。


 


他哀求道:「再讓我看一眼孩子。」


 


我心中的弦猛地一跳,拔高了聲線:「真不是你的!」


 


說罷,我一把將珍兒抱起,就往外頭跑:


 


「你走吧,珍兒是我的命,我絕不會把她讓給你的!」


 


「鶯兒……」


 


少爺面色一沉,眼眸好似深潭,痛苦、悲哀、懊惱……


 


無數情緒在潭水中翻攪,最後都化作隱忍,慢慢地壓抑下來。


 


我抱緊了珍兒,不再言語。


 


可砰的一聲,珍兒卻突然從我懷裡掙脫出來,靈巧得像條魚兒。


 


「不準欺負我娘!」


 


小小的珍兒舉著比她人還高大許多的掃帚,睜大了眼瞪著少爺,虎著臉喝道:


 


「壞人,出去!」


 


我心頭一暖,快步上前奪下珍兒手中的掃帚,生怕它壓到了我乖巧懂事的女兒。


 


然而珍兒人雖小,卻頗有主見。


 


一口一個「打倒欺負娘的壞人」,讓我哭笑不得。


 


我隻能蹲在她面前,望著她的眼睛道:


 


「珍兒,這個伯伯沒有欺負我。」


 


「胡說!他一來你就哭了。」


 


珍兒雙手叉腰,小臉氣鼓鼓的:「娘,我們快回家。


 


「珍兒給你蒸豆包吃!」


 


三歲大的孩子,哪會蒸豆包啊……


 


我忍俊不禁地想到,但看著珍兒認真的臉,又沒來由地松了口氣。


 


「好,我們回家。」


 


5


 


廚房裡,我生起火,先把豆包蒸上。


 


又在大鍋裡放一些豬油,化開後,把切好的大蒜和幹辣椒倒進去煸炒。


 


很快蒜香味和辣味溢開,再倒嫩筍尖焯一遍水後和切得細細的小肉絲一起炒。


 


既不油膩,味道又鮮美,出鍋盛到碗裡,青青翠翠,看著就清脆可口。


 


「娘,好香啊!」


 


珍兒踮起腳尖,眼睛不住地往鍋裡瞄。


 


我顛了顛勺,盛了一些出來,吹了吹:


 


「嘗嘗,鹹淡好了嗎?」


 


「娘,辣……」


 


可憐的珍兒,第一口就吃到了辣椒,辣得嗷嗷直叫。


 


月上中天,正好垂掛在庭院中那棵開著淡淡嫩黃色桂花的綠樹上,恍惚間,仿佛月光也帶了桂花的馥鬱香氣。


 


珍兒一口豆包,就一口筍尖炒肉絲,再喝一口稀粥,吃得不亦樂乎。


 


我擦了把額頭上的汗珠,捧起碗喝了口粥,也覺得心中分外熨帖。


 


可就在這時,窗外忽有笛聲響起——


 


悠揚婉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什麼聲音啊?這麼吵。」


 


珍兒頭也不抬地問道,整個腮幫子都被飯菜撐得圓鼓鼓,顯得眼睛越發大了。


 


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慢慢吃,不夠還有。


 


「娘出去看看,你在家乖乖地哦。」


 


此時此刻,整片天幕已經徹底沉澱為黑藍色。


 


稀疏的星子閃爍,涼風習習。


 


身姿颀長的清俊男子放下玉笛,薄唇緊抿,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


 


他低垂著通紅的眼睛,步履沉重地來到我的身邊,輕聲說:「對不住。」


 


我不解地抬起頭:「什麼?」


 


然後就見少爺吸了吸鼻子,哽咽道:


 


「我來得太晚了。


 


「沒能照顧你懷孕,沒能陪你生產,更沒能見證珍兒的出生……」


 


他上前一步,想握住我的手,最終卻又縮回,隻說:「這些年來,苦了你了。」


 


「就算你說這些,我也不會心軟的。」


 


我背過身去,忍住了鼻尖的酸澀,堅定道:


 


「珍兒是我的孩子,隻是我一個人的。」


 


「鶯兒,我來找你,並不是跟你搶珍兒的。」


 


身後傳來少爺略帶焦急的聲音,下一刻,我手中一沉,多了個鼓鼓囊囊的錢袋。


 


「當年是我不對,害了你一生,你一人帶著珍兒也不容易,收下吧。」


 


我沒有推拒,比起衣食無憂的少爺,我確實更需要這筆錢。


 


但等少爺轉過身,向外走去時。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喚了一聲:「等等!」


 


6


 


「你我之間明明有肌膚相親,為何你還會將旁人的浮屍認作是我?」


 


少爺的腳步一頓:「屍體泡得浮腫,實在辨不出生前模樣。


 


「我不相信那是你,於是請了仵作來。


 


「但祖母說,你是不堪受辱才跳河的。


 


「請仵作驗屍,便是讓你S也不得安生。」


 


他說到這裡,聲音一輕:「我妥協了。」


 


「所以這些年來……你一直覺得,是自己害S了我?」


 


我感到一陣恍然,連呼吸都粗重了許多。


 


「嗯。」少爺點點頭,伸手將我摟進懷裡,緊緊地抱住。


 


晶瑩的淚掛在他的眼眶邊緣,他笑得燦爛:「鶯兒,如今看到你還活著,我已知足。


 


「我沒想打擾你的生活,但那孩子畢竟也是我的血脈,我能常來看她嗎?」


 


看著看著……萬一把我的女兒拐跑了怎麼辦?


 


「不行。」我果斷拒絕,「我把錢還給你,以後你別再來了。」


 


「鶯兒……」少爺抿唇,抬眸執拗地看著我,瞳孔內泛著滿目的深情與委屈。


 


但他到底還是沒收回錢袋,隻是深深地看我一眼,默默離開了。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往常一樣平淡。


 


仿佛那天少爺出現,隻是我的幻覺。


 


一個月後,我用錢袋裡的銀子給珍兒請了私塾先生。


 


但某天收攤早,去接珍兒時,我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摞著厚厚書籍的書桌上,筆墨紙砚依次擺放。


 


少爺正拿著書,一字一句地教珍兒念著。


 


他面容平和,神色也淡然,隻簡單幾句話,就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但我卻如墜深淵,後退數步,腦中嗡的一聲,入耳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怎麼是你?」


 


我的話音剛落,少爺猛地抬起頭來。


 


珍兒也跟著轉過身,愣愣地望著我。


 


父女情深、其樂融融的畫面被迫中止了。


 


但我的心還是止不住地亂跳:


 


「你想對我的珍兒做什麼?你要帶走她嗎?」


 


「不是的,娘。」


 


還沒等少爺開口,珍兒先察覺到了我的焦急情緒。


 


她湊到我跟前,抱著我的手臂輕輕搖晃:


 


「珍兒哪兒都不去,一直陪著娘。」


 


我聽了這話,心頭稍安,深吸一口氣後,問珍兒:「你不是討厭這個伯伯嗎?」


 


「但他懂得好多啊,還知道『豆包』兩個字怎麼寫呢。」珍兒樂呵呵地笑道。


 


我嘆了口氣,心想:


 


真是小孩子,沒兩天就把當初的不愉快忘得一幹二淨。


 


下一刻,卻見珍兒松開了我的手,走到少爺跟前:


 


「伯伯,你不可以再惹我娘哭了哦!」


 


緊接著,她把我們的手牽到一起,認真地說:


 


「你們要好好相處,我們一起吃豆包。」


 


這孩子……


 


我本想說她兩句,一抬頭,卻對上了少爺深邃的目光。


 


這一瞬,我那本已雜亂無章的一顆心,竟是瞬間停跳了一下。


 


「今年的科舉即將開始了,你還在這不務正業,不怕名落孫山嗎?」


 


緩過神後,我直擊少爺痛處。


 


不料,他隻是苦笑一聲,說這四年來他無心讀書,早就名落孫山四次了。


 


「不差這一回。」少爺笑著說道。


 


我看著他那頑劣的模樣,不由自主地跟著一笑。


 


府中人肯定不知道,書呆子少爺也有這一面吧。


 


但少爺卻看著我的笑出了神,突然冒出來一句:


 


「鶯兒,同我一起回家吧。」


 


7


 


回陸府,我自是不願。


 


老夫人的那番話,還在我耳邊回蕩著:


 


「鶯兒出身卑微,給你做妾都不配!」


 


但……少爺卻勸我不必擔心,他會說服老夫人。


 


「珍兒是我的孩子,自是要認祖歸宗。」


 


他誠懇道,注視著在我懷中熟睡的珍兒。


 


她活潑可愛、聰明健康,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寶貝。


 


相依為命四年,珍兒一直是我的慰藉。


 


但不可否認,認祖歸宗後,珍兒成了陸府的小姐,會有更優渥的生活,更光明的前途。


 


做娘的,不能太自私。


 


於是我抬起頭,對少爺說:


 


「好,一起回去吧。」


 


陸府中,白牆烏瓦、朱梁華柱。


 


小橋流水、假山花樹,一派江南景致。


 


我和少爺走在通往老夫人院子的幽幽小徑上,丫鬟婆子們見了我,個個都睜大了眼睛。


 


有的還發出一聲驚呼,好似活見了鬼。


 


「鶯兒不是S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我也記得,她不是在水裡泡得臉都腫了?怎的又消退了?」


 


「還抱著孩子呢,媽呀,該不會是少爺的種吧?」


 


「這可不好說……」


 


聽著她們的竊竊私語,我停下腳步,不安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少爺。


 


他神色淡然,反握住我的手,溫聲道:「莫怕,我在。」


 


「嗯。」我點點頭,繼續向前走,走向那個我最熟悉卻也最懼怕的院子。


 


「老夫人不見!」


 


我出走後,與我最不對付的寶霞成了大丫鬟。


 


此刻她正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盯著我,口氣不善:


 


「你勾引少爺,私自出逃,樁樁件件都是大罪。


 


「老夫人心慈,看在你娘的面上,不願同你多計較,你竟然還蹬鼻子上臉,帶著這野種回來混淆陸府的血脈……」


 


「放肆!」


 


還沒等寶霞說完,少爺就出聲喝止:「鶯兒是我的妻,也是我孩子的娘,你竟如此羞辱她,究竟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