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複來歸
第4章
印象中的太子,從來都是溫潤如玉的,這次,算是見到他生氣之後的模樣了。
他先開了口,「這次是我連累了你……」
他取出暗格內的藥,倒在手心輕輕為我揉著手腕,我下意識的抽回,可他極用力,我根本動不得,隻能任由他為我上藥了。
聽他話語中的意思,雲陽的情意,他早都知道?
「雲陽並不是真的皇室公主,韓貴妃不能生養,父皇憐她深宮寂寞,便允許她從母家旁支抱養一個女孩兒養在身邊,承歡膝下,父皇不願旁人提起貴妃的傷心事,眾人便以為雲陽乃是皇室親女。」
他這是在向我解釋?
這麼說來,雲陽隻是大臣之女,被貴妃抱養,才得封公主,並非皇室中人,與太子毫無血緣關系,難怪她口口聲聲說太子不是她的哥哥。
可惜,她幼時晉封公主,皇帝又不願提起韓貴妃的傷心事,宮裡上上下下都當她是真公主,那這一世的名份已定,她那份情注定很難宣之於口了。
命運的饋贈,果然暗中標好了價格。
Advertisement
她得享公主尊榮,錦衣玉食,注定要用一些東西去交換。
若她如今還是韓家旁支的女兒,自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太子表明情意,或許還能成就一段佳話。
可如今,公主的身份尊榮反而成了桎梏和枷鎖。
太子看到我手腕處的紅痕和淤青,他的眼底閃過一絲自責,而後神色凝重地說道:「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我隻能安慰道:「好在有驚無險,殿下莫要太過自責了。」
太子眸子微沉,那晦暗深沉的眸子,不知在思慮什麼。
素日裡見他病中孱弱,沒想到今日竟還能挽弓搭箭且箭術嫻熟。
若他沒有這一身病痛,或許還可馳騁疆場、開疆拓土,自有一番偉業,不必困於東宮方寸之地。
他低頭認真地為我揉著手,我的心頭似乎泛起絲絲漣漪,方才他持弓而立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疾步而來時,銀白華袍的衣袂翩然而起,風姿儀態,皆是世間無雙。
他將我送回家中,母親見我安然無恙,這才放下心來,又對著他說了好一通感激之詞。
我聽見他低聲咳嗽了,身軀雖站得筆直,看不出絲毫異樣,可是那泛白的臉色卻做不得假。
我問及他的身體,他卻笑著說無礙,反而叮囑道:「今日之事,我自會處理妥當,不會有隻言片語流出,你放心。」
都到了這個時候,他竟然考慮的是不讓流言傳出,以免有損名節,他可曾想過今日奔波勞累,他的身體是否吃得消?
我還沒問出口,他已然開始連聲咳嗽了起來,他用錦帕擋住,可我分明看見那錦帕慢慢沾染上血色。
他將錦帕迅速收起,仍舊在我面前裝著安好模樣。
我不願拆穿,目送著他上了馬車,可是在踏上馬車的時候,他的步履有些虛浮。
9
我多日不出府門,卻聽外面的天已經變了。
北狄草原十一部要與大夏和親,欲求娶公主。
朝中適齡公主至少有三位,可是誰也沒想到和親人選乃是皇帝和韓貴妃最寵愛的雲陽公主。
想來,隻能是太子的手筆了。
那日他說,以後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或許那一刻他已經想好如何發落雲陽了。
草原十一部,地處漠北,化外蠻邦,讓一個錦衣玉食、享盡榮華的公主和親至此,終身不得歸,確實是對她最殘忍的懲罰。
沒有什麼比這個懲罰更重了。
他在用她的餘生歲月懲罰他。
可雲陽真的會心甘情願出嫁嗎?以我對她的了解,大概是不會的。
隻是我沒想到,她竟然可以那麼豁得出去。
她將整個皇室的顏面踩在腳底下,以此來反抗。
皇帝設宴款待北狄使節的那日,她與顧丞廝混一處,衣衫不整,故意被人撞破,整個荒唐場面,讓人無法直視,眾目睽睽之下,讓皇帝顏面盡失。
可生米煮成熟飯,皇帝又能如何?
而顧丞的狀態不對勁,顯然是被她下藥了。
而今,她用一場風月荒唐,阻斷了和親之路。
陛下勃然大怒,可是當著使臣的面,隻能當場更改,說和親人選乃是禾嘉公主。
帝王金口玉言,卻因為雲陽的瘋狂出爾反爾了,為了挽救皇家顏面,遮蓋這一場醜事,當場為雲陽和顧丞賜婚。
顧丞如今也算朝堂新貴,入翰林,又是如此年少,誰都瞧著他來日前途無量,可是如今一鬧,來日前途,已然堪憂。
帝王厭棄,再加上文人清貴最重名聲,他再想青雲直上,隻怕是難了。
眾人散盡,鬧劇落下帷幕,雲陽看向我的目光,滿是恨意,可今日下場是她咎由自取。
我不會憐惜她,畢竟她想毀我容貌、壞我名節的時候,也不曾有過片刻的心慈手軟,心疼敵人,便是對自己最大的殘忍,更遑論前世的舊賬還未清算。
顧丞的臉色便有趣多了,以往雲陽是他求而不得的人,而今卻上趕著給他下藥,用這一樁荒唐事來改變和親的命運,不惜犧牲自己的名節,更不惜犧牲他來日的前途。
他和雲陽,同樣的自負高傲,也同樣的自私自利。
前世有緣,今生果然還能再成為一家人。
可我瞧著,他此刻看向雲陽的目光中已經沒了往日的痴迷眷戀,有的隻是惱恨憤怒。
我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他們倆的緣分,這隻是剛剛開始呢。
從宮內出來的時候,太子的馬車便停在宮門口。
「鬱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我抬步上了馬車,他伸手扶了我一把,馬車向著鬱家而去,在快下車的時候,我終是問出了口。
大概是我語出驚人,直接讓他愣在了原地。
「殿下,可願娶我?」我聲音緩緩,淺笑著看向他,我平靜的神色便昭示了這不是衝動之舉。
他清澈的眸子微微泛紅,唇齒微啟,似有萬語千言,最後竟一字都沒說出口,隻見他微微轉頭,不再直視著我的眸子,待收拾好所有情緒之後,低聲道了一句:「鬱姑娘,我們……不合適。」
10
他回避我的眼神,不敢看我。
「究竟是不合適,還是不願意?殿下若是對我無意,不願答應,那我便遠離殿下,自此退避三舍,再無交集!」我直視著他,並無半分回避,可他的琉璃眸中閃爍著痛苦與掙扎。
我繼續開口說道:「多年前的燈節,我遇到了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哥哥,當時他因病痛跌坐在江邊臺階上,滿臉皆是痛苦之色,額邊有汗珠低落,我當時年幼,便坐在一旁為他扇風,可是他卻看上了我親手做的桃花扇,他的隨從帶他離去的時候,他竟把我的扇子也順走了,後來想想,那扇子原不值錢,可珍貴之處在於扇尾的百色結中我編了一股青絲進去……」
太子眸光閃爍,向來從容有度、端莊雅正的一個人此刻竟露出了緊張之色,他的手指不自覺的摩挲著衣袖,似乎仍沒想好怎麼答我。
「那日我入東宮,竟看到了那柄遺失多年的桃花扇被妥帖安置,青絲寄情,桃花傳意,殿下,可想好該如何答復了嗎?」我淺笑盈盈地望著他。
他的眼神閃過慌亂,像是被人窺破心思般無措。
這一世,他助我退婚,處處維護,又不顧己身,茅屋相救,重傷雲陽……樁樁件件,我都看得清楚明白。
若說滿園的東宮海棠,隻是巧合,那珍藏多年的桃花扇,又該作何解釋?
原來,我與他相識得那樣早,早在了顧丞之前。
可是前世,我們隻是點頭之交,我忘了那個拿走我桃花扇的小哥哥,而他也不曾來尋我,我們的緣分止於那一把桃花扇。
「鬱姑娘,是你誤會了。」
過了良久,他話語落下,竟是那樣冰冷。
溫柔的聲音,竟也可以說著世間最冰冷的話語。
我隻覺心中酸澀,他的顧慮,我都懂,可是今時今日,我就是要勉強,就是要逼一逼他。
「殿下,你自以為對我好的選擇,也可能是眼睜睜看我跳入火坑,再世歸來,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嗎?哪怕來日我的結局仍是烈骨一具、火葬深宮,你也不改初衷嗎?」
我話音落,他那從容神色終於崩塌,眼底盡是驚駭之色,「不,不會的……」
「原來殿下真的是歸來的另一人。」我抬眸盯著他。
「你在試探孤?」
我搖了搖頭,「今日所言,俱是真心,可我隻給殿下三日時間,若殿下仍舊顧慮萬千,那我與殿下再相見便是陌路之人,殿下也不必再對我這樣好了,我消受不起。」
說完,我下了馬車,轉身離去。
數日前,我去見了那個術士。
他似乎料定了我會去找他,對於我的出現,毫無驚訝之色。
而他的言語之間,已然確定另一人就是太子。
他說前世有賊人禍亂朝綱、僭越至尊之位,致使帝星移位,星象亂,天譴至、亂象生。
可是這亂象的源頭在於東宮太子英年早逝。
太子生母早逝,後又遭人陷害,幼年中毒,雖救下一條命,但元氣大傷、耗損嚴重,故年壽難永,但他有帝王星命,可逆天改命,有再世歸來之機緣。
術士說得,竟都應上了。
賊人禍亂朝綱、僭越尊位,指得便是顧丞,他一路青雲直上,位極人臣,可他的野心不止於此,後來廢幼帝、登皇位、S賢臣、寵奸佞。
若說天譴,大概也是有的,我S時,各地諸侯已有不臣之意,戰亂將起。
術士說源頭在東宮,也能應得上。
若非太子英年早逝、天不假年,以他的賢德才幹,必是明君,大夏也會迎來新的盛世,何至於後來東宮懸空,皇帝S後幼帝登基,顧丞把持朝政,繼而謀朝篡位。
至此,我便知道那個術士並非胡言亂語。
可他後面的話,讓我震驚在了原地。
他說我的歸來必是因為太子,太子為帝星,隻有他有再世機緣,旁人絕無可能。
我的重生歸來,隻能是受太子的執念牽絆。
那個術士還說,若太子為我強改天命,讓我再世歸來,便可能改不了他自己的結局了,這一世,他或許也會和前世一樣,S於二十二歲,再無轉圜餘地。
聽完那術士的話,我便潸然淚下,原來,我與他牽絆那麼深,遺憾那麼多,緣分卻是那樣的淺,淺到我回憶前世,隻能想起每每回眸時與他的視線相撞,而他溫柔一笑,至此再無其他。
而這一世,他也總是溫和笑著,輕聲喚著我鬱姑娘,朗朗君子、芝蘭玉樹。
若這一世就此終局,此後經年,無數個午夜夢回,我大概都想起有一個朗朗如玉的少年說他願成全我的肆意。
進宮之前,我便有了決斷。前世已然有諸多遺憾,這一世自當從心而為,不再躲避,不再顧慮,是他逆天改命,換我歸來,我又何懼來日生離S別?
既然他不敢踏出這一步,那就讓我來。
11
我等他三日,這三天我哪兒也不去,明明是短暫的三天,卻似度日如年。
人人都看出了我的焦灼不安,可他們不解。
我在府內的柳樹下徘徊整日,更是翹首以待,盼望了數次,卻隻是失望疊加了數次。
他若不來,我又當如何?
真的與他做陌路人,再無交集嗎?可那話隻是騙一騙他、逼一逼他而已。
直到第三日,我不願再出院子,隻是百無聊賴地坐在秋千上,心中煩悶,卻不知如何排解,眼見夕陽西下,三日之期……就快要到了。
我正垂頭喪氣之時,丫頭們滿臉喜色地跑了進來,「恭喜小姐,小姐大喜!」
「喜從何來?」
丫鬟笑著搶答道:「太子殿下於御前請旨賜婚,如今聖旨已定、昭告天下,小姐即將是東宮太子妃了。」
「真的嗎?」我不確定地問了一句。
「千真萬確,太子也親自來了,禮部一眾官員也在與老爺商討大婚事宜。」丫頭滿臉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