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後的我連語氣都這麼像江初月啊。

但是她到底記不記得。

 

要做到這些，我，十九歲的顧辰星。

 

二十班的學渣。

 

得先考到江初月在的一班。

 

……煩S了。

 

……

 

我從二十班的樓爬到另一棟樓上廁所。

 

路過一班，順路隨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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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間休息，大多數人都在埋頭刷題。

 

或者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題目。

 

江初月坐在靠窗的位置。

 

安安靜靜抓著筆寫字。

 

好像暫時不需要我。

 

揉了把頭發，我腳步不停地走開。

 

10

 

江初月的藍本子又丟了。

 

風有點大。

 

米黃色的紙飛鳥一樣撲騰著翅膀。

 

最後停下來。

 

是一頁整齊的拋物線。

 

前幾天他給我畫的。

 

我彎腰，撿起本子，想把褶皺撫平。

 

手掌按了幾次，卻還是留下了深深的折痕。

 

一班最後一節是什麼課來著？

 

好像是音樂。

 

走向校門的腳步拐入右邊。

 

「姐姐！」

 

討厭的顧舒樂。

 

永遠不放過任何一次從我身上找優越感的機會。

 

「姐姐，你真是討人厭。」

 

她比手語。

 

你也是。

 

顧舒樂站在人群裡，光照在她身上，從頭發絲精致到了腳底板。

 

我拽緊了書包背帶，勒得手心生疼。

 

她微笑起來，帶動她身邊的人群走向我。

 

那些竊竊私語和捂著嘴的笑臉都向我走來。

 

「她就是顧辰星啊……」

 

「果然看上去性格就很古怪……」

 

「顧舒樂怎麼會有這樣的姐姐啊？」

 

「聽說小時候就喜歡和顧舒樂搶東西，好差勁的脾氣。」

 

「唉，其實她也蠻可憐的，沒有媽媽，還殘疾……」

 

「這樣的人，活著真的好累哦。」

 

「之前那個水滴籌，是不是因為她外婆去世才發起的？我爸媽還捐了 200 塊呢。」

 

「好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顧舒樂笑得更開心。

 

「聽見了嗎？煩人精，所有人都討厭你，還要臉就趕緊滾得遠遠的。」

 

神經病，你自己湊上來怪誰？

 

我後退兩步，身體顫抖。

 

不能和她們吵，太浪費時間了。

 

和她們吵沒有任何意義。

 

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一片嘈雜裡，我隻看向了那個提到捐錢的女生。

 

「……謝、謝謝你。」

 

她看到我走過來，尷尬又害怕地躲了一下，聽到我說什麼後，又愣住了。

 

「……謝什麼？」

 

我停下，留出一片安全的空地。

 

「外婆她很、很感謝你、你們能幫助我、我們。」

 

「她、她沒能親口說、說謝謝。」

 

「真的很、很謝謝你們。」

 

外婆走了。

 

在三個月前。

 

肝癌晚期。

 

住了半年醫院。

 

化療了七次。

 

頭發全部掉光了。

 

她說，這次終於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讓我記得謝謝願意捐錢的好心人。

 

她說家裡的小豬存錢罐裡還有一些零錢。

 

還有幾個月就是我的生日了。

 

到時候可以在樓下小賣鋪買一個裱花的小蛋糕。

 

即使沒有人慶祝我也要開心地過生日。

 

煮面的時候，記得臥一顆雞蛋，切段香腸。

 

剛沸的鍋很燙，要小心不要打翻。

 

打翻了也沒關系，不要因為著急就用手去抓。

 

煮飯的米要淘三遍，水放到能淹沒小指頭就夠。

 

她說馬上要入秋了，厚衣服提前給我買了兩件，穿前要放到太陽下曬曬。

 

她說銀行卡的密碼是多少多少。

 

學雜費和書本費都在裡面了。

 

要好好學習，但也不要太累著了。

 

多睡會兒，不要總熬夜。

 

到最後她神智不清了，一會把我認成媽媽，一會以為我還沒長大。

 

她說：「當時不應該出生的……」

 

是啊，不出生就好了。

 

我又看向顧舒樂。

 

「你要臉？」

 

「裝模作樣累嗎？你猜她們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後還會和你站在一起嗎？」

 

背對眾人的顧舒樂，面色變黑。

 

「還是管管你的好爸媽吧，這幾天為了那點錢吵得不少吧？」

 

「虛偽是你們一家的天性嗎？」

 

比手語，誰都會。

 

我豎起中指。

 

然後毫不猶豫轉身跑起來。

 

越跑越快。

 

顧舒樂掐著嗓子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姐姐，我們都很關心你。」

 

「你不要這麼倔強，讓大家都不開心……」

 

11

 

我氣喘籲籲地拉開抵著把手的拖把。

 

門打開，夕陽透進去，照亮了那個抱膝坐著的傻瓜。

 

果然在這裡。

 

聽到動靜的人抬起埋在雙臂間的腦袋，歪了歪，又擱在了膝蓋上。

 

眼睛水潤潤的。

 

哭吧哭吧，小傻子，被欺負狠了吧。

 

我穩住身體的顫抖，調整好呼吸走上前，捏住他的臉一頓揉。

 

白皙的臉頰肉被我揉得粉紅。

 

江初月看著我，配合地作出可憐的表情。

 

「你、你還賣、賣萌？！」

 

我氣不打一處來。

 

江初月太優秀，無論是成績還是品行，亦或是相貌，他像閃著光的鑽石，鋒芒太盛。

 

而當鑽石缺了一角，不那麼完美時，那些陰暗不能見光的惡意便找到了進攻方向。

 

一些幼稚的手段被用在了他的身上。

 

這個傻子。

 

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藍色本子被我拍在他手裡。

 

我拉著他站起。

 

「這次又、又是誰？」

 

傻瓜搖腦袋。

 

「別裝、裝傻。」

 

搖腦袋。

 

哼。

 

不管你了。

 

我走了。

 

衣袖被拉住。

 

我用力抽。

 

他用力拉。

 

江初月轉到我面前。

 

著急地比手語。

 

「別生氣。」

 

「別難過。」

 

「我給你彈鋼琴好不好？」

 

「很好看的。」

 

「不是不是。」

 

「是很好聽的。」

 

他好像很期待，雙眼亮晶晶地看著我，雙手合十，做出拜託拜託的可憐樣子。

 

噗。

 

火氣突然被戳散。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像一顆白色的包子啊。

 

我磕磕巴巴地開口。

 

「給、給聾子彈、彈鋼琴，江初月你、你真是各方、方面的第一。」

 

「不要這麼說，你不是聾子。」

 

包子上戳了兩根手指，慌張地比劃。

 

「你隻是需要一點時間來聽到別人的聲音。」

 

「你看我寫的字，你幫助我，你很有耐心，你很善良，你很勇敢，和你在一起我很開心。」

 

「你很好，你很好，你很好。」

 

他又狼狽又著急，耳朵通紅，嘴唇翕動，最後發出了幾個無意義的音節。

 

小啞巴，忘記自己是啞巴了。

 

還想和我說話呢。

 

眼眶突然有點發熱，我側過了頭，急忙走到鋼琴邊，借著轉身的動作擦過眼角。

 

傻子，大傻子。

 

笨蛋，包子。

 

討厭鬼。

 

12

 

琴鍵被按響。

 

我背對著江初月看向窗外。

 

秋末的梧桐樹拆開了綠色的包裝，剩下了殘破蕭瑟的芯子。

 

我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麼曲子。

 

隻是借著喘息的空當用力又隱秘地擦幹淨臉上的淚。

 

人類可以控制笑。

 

卻控制不了眼淚。

 

討厭，真的很討厭啊。

 

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連眼淚都控制不了的自己，隻會逃跑的自己。

 

這樣真的很丟臉。

 

手心爛掉了，指甲戳在裡面，挑開皮肉。

 

越痛越清醒，越痛越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那種被海水包圍下沉的幻覺漸漸退去。

 

其實炫彩頭已經賠了錢，助聽器也已經買回來了。

 

我可以很好地聽到聲音。

 

即使有一點模糊。

 

我不是怪人，我隻是不能正常地說完一句話。

 

我從來不會搶別人的東西。

 

我不可憐，我也有過家人。

 

我也不想做顧舒樂的姐姐。

 

我也很想很開心地活著。

 

我也想努力握住擁有的東西。

 

一曲終了。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轉身。

 

江初月將推到小臂的镯子撸下來，叩在琴鍵上響起最後一個音符。

 

他低著頭，不看我，臉頰肉鼓著，慢吞吞地打開自己的藍色書包，拿出藍色印白雲的飯盒。

 

幹淨的飯盒裡整整齊齊碼著幾塊被削成兔子模樣的蘋果。

 

他叉了一塊蘋果，抬手送到我的嘴旁。

 

眼皮抬起的瞬間，他的眉頭皺緊。

 

我下意識地張嘴。

 

那隻手收回時用力捏住我的臉扯了扯，又在眼角摩挲了兩下。

 

蘋果香在口腔裡漫開。

 

甜的，很甜。

 

好久沒吃過這麼甜的東西了。

 

江初月好喜歡吃甜的啊。

 

江初月為什麼會願意和我做朋友呢？

 

為什麼這麼自然地接受我的靠近？

 

他是爛好人吧，在路邊看到快S的野狗也會脫下外套抱著它回家嗎？

 

他對所有人都這麼好嗎？

 

他太好了。

 

好到讓我為得到這份善意而愧疚。

 

又因為想要獨佔這份好而唾棄自己。

 

好到我自卑得想蜷進陰暗的角落裡。

 

想要向他走近一點點，卻更想要遠離他。

 

那些靈魂裡落下的汙泥，隻要靠近了，就會無所遁形。

 

他不知道，我其實冷漠、自私、孤僻，是白眼狼，是掃把星，是討債鬼，沒有人喜歡我，所有人都討厭我。

 

我這樣的人，連外婆都說，不應該出生啊。

 

要是他知道了，他了解了真實的我。

 

到那時，他也會皺著眉頭，捂著唇鼻，躲進人群裡。

 

我不想這樣。

 

眼睛又被淚水糊住。

 

淚水掉進嘴裡。

 

我用力地咀嚼，假裝自己在很認真地吃蘋果。

 

劉海遮住的、垂下的視線裡，發黃的板鞋穿了幾年，有點難看。

 

和漂亮的小皮鞋一點都不一樣。

 

我往裡縮了縮。

 

又覺得自己矯情。

 

該走了，早就過了放學時間了。

 

三個月一過，確認他安全了，我就……我就……

 

背後突然多了一點重量。

 

洗衣粉的香氣觸到鼻尖。

 

江初月猝不及防打破了安全距離，走近了我。

 

他用力把我拉入了懷中。

 

下颌抵在了溫暖的肩頭。

 

江初月的呼吸落在我的右耳。

 

一圈又一圈，他急切地透過我的外套寫著什麼。

 

皮膚溫熱，心髒跳動聲隔著薄薄的布料共鳴。

 

肩、腰，我被牢牢鎖在了他的懷抱裡。

 

後退不了，逃跑不了。

 

13

 

江初月是個認真到刻板的家伙。

 

剛認識時我提出過請他幫我補課。

 

他一直記著，並在某個周末嚴肅地裝滿一書包的習題和筆記約我到圖書館。

 

教學的時候江初月很嚴肅。

 

像個小老頭。

 

一點都不可愛。

 

【要認真。o(｀ω´)o】

 

【這樣的水平還不夠。ಠ_ಠ】

 

【不行，做完這張卷子才能吃。◉‿◉】

 

【很棒很棒，差一點點就全部做對了。↖(^ω^)↗】

 

【顧辰星，加油～你一定可以的٩(˃̶͈̀௰˂̶͈́)و】

 

江初月以前一本藍本子可以用一個學期。

 

現在隻能用一周不到。

 

他的話真的很多。

 

擾得人心煩意亂，抽不出一點空闲來想除了他和學習外的事情。

 

不知不覺，我每天笑的次數越來越多。

 

我再也不會用枕頭悶住自己。

 

那種被海水淹沒的窒息感越來越少出現在夢裡。

 

有時候，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會突然頓住。

 

自從外婆去世，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自己了。

 

我總是長久地像影子一樣走在陽光下。

 

十九歲的顧辰星短暫地失去過自己。

 

但現在，九歲到十八歲的顧辰星好像在慢慢回來。

 

大考小考不斷。

 

我的排名一點點往上升，最終在期末考試中排在了一班的末尾。

 

江初月說，我本來就是聰明的學生，隻要不被外界影響，回到原本的水平並不難。

 

卷子發下來，紅筆批的分數漂亮地掛在頂上。

 

我拿給江初月看。

 

他翹著兩根呆毛，寫了一整頁的「顧辰星好棒(´▽`)ﾉ」。

 

14

 

出成績後就是分班。

 

分班講完試卷後，一中會迎來短暫的寒假。

 

不過我剛來，江初月就走了。

 

他去臨市參加競賽，要走三天。

 

會不會被欺負，他一個小啞巴，人生地不熟，要是被欺負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