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時候，姑姑送了我一條背帶裙。

 

我很喜歡，親戚也說我穿著像洋娃娃，很好看。

 

可媽媽氣壞了：「你要不要臉，那麼粗的腿還好意思露出來？你是個胖子，就應該遮得嚴嚴實實！」

 

她還告訴我，親戚的誇獎都不是真心話。

 

「他們背地裡怎麼笑的，你知道嗎？他們都問我，怎麼敢讓你穿裙子的，好丟人吶！」

 

1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是大骨架、易胖體質。

 

因為纖細苗條的媽媽，沒少為此哀號：「造孽啊，李思思盡隨了她爸的劣質基因，虎背熊腰，跟個男人一樣，醜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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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過「拯救」我——

 

嬰幼兒時期，她就嚴格控制我的飯量，試圖通過減少熱量攝入，抑制我的「橫向」發展。

 

但很可惜，這樣做除了讓我餓得落下胃病進醫院，徒增家庭支出外，毫無作用。

 

爸爸罵她有病、瞎折騰：「思思才幾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減什麼肥！」

 

她一邊捂著錢包，心疼貢獻給醫院的錢，一邊氣我爸和我：「行！好心當成驢肝肺，我不管了行吧，以後隨便她長成什麼大肥豬、大醜女，都跟我沒關系了！」

 

媽媽真的說到做到，從此再沒管過我吃什麼、吃多少。

 

但她對我的嫌棄和鄙夷，卻好像與日俱增。

 

過年了，她帶我買新衣服。

 

剛進店裡，媽媽就用大嗓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哎！把你們店裡最大碼的女童裝拿出來，不行就最大碼的男童裝！反正能塞得進我家這胖子就行！」

 

好幾次，媽媽喊完，附近同樣在採購的大叔大姨們會哈哈大笑，然後打量起我，嘴裡還不忘調侃：「哎你們看，那小丫頭可真大隻！」

 

有些人笑完，會怕我媽不高興，找補一下：「您是小女孩媽媽吧！哎呀我們沒有惡意的哈，女大十八變，以後她估計就像你這樣苗條了！」

 

我媽則莫名得意：「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幾斤幾兩，誰讓她不遺傳我，偏去遺傳她爸那骨骼，活該！」

 

那會我年紀小，臉皮薄，懂的雖然不多，但已經有了基本的羞恥心。

 

她的話，讓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原本對新年、新衣服的期待，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對被圍觀的恐懼。

 

我也很少能買到真正喜歡的衣服，因為媽媽總想著在一家店內解決我的衣服。

 

剩下的時間，她再到成人女裝區，慢慢挑選自己的。

 

老板娘的恭維，一句接一句：「哎喲大妹子，你真是個行走的衣架子啊，穿啥都好看！試了的這幾件，你都拿下吧！」

 

每到這時，媽媽的耳根子就變得格外軟，討價還價一番後，便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了。

 

爸爸看不過去，沒忍住懟她：「有你這麼自私的嗎？！自己收獲滿滿，女兒的衣服醜不拉幾！」

 

媽媽照舊理直氣壯：「就你女兒那熊樣，能買到衣服就不錯了！還不都怪你的劣質基因！」

 

2

 

爸爸便不說話了。

 

畢竟在他的審美裡，女孩確實是瘦點、纖細點好看。

 

哪知道，女兒會隨了他的大骨骼。

 

爸媽的爭吵從未避著我。

 

對年幼的我而言，他們就是全世界，他們的話也無異於聖旨。

 

他們說我胖、說我不好看，那我就是胖，就是不好看。

 

像媽媽那樣的身材，才叫好看，才是女孩子的樣。

 

我傷心地接受了一個事實，自己永遠也穿不了漂亮衣服了。

 

但小姑的出現，給了我希望。

 

她是爸爸的親妹妹，常年在大城市，一年回不了幾次家。

 

聽大人們說，她有出息，開了一家自己的服裝店。

 

小姑也和爸爸一樣，是大骨架，她個兒高，肩膀寬，和媽媽站在一起時，幾乎是媽媽的兩倍大。

 

按媽媽的標準，她也是個「胖子」。

 

可大家依舊誇她好看：「哇你這氣場，整得跟來視察工作的一樣！」

 

我也是後來讀了書才找到形容詞，媽媽這種叫小家碧玉，小姑那種叫珠圓玉潤。

 

她們體型不一樣，但不妨礙她們都被誇漂亮。

 

小姑給我帶了一套衣服，作為新年禮物。

 

那是一個套裝，裡面是畫滿小動物的娃娃領襯衫，外頭搭了個到膝蓋上面的牛仔背帶裙。

 

「思思啊，小姑再給你兩對長筒襪，以後你就這樣搭配著穿！可時髦了！」

 

其實小姑剛拿出來，我就已經喜歡得不行。

 

但出於謹慎，我還是多問了句：「可……可我能穿嗎？」

 

小姑也是大嗓門，她一臉無法理解地喊道：「你當然能穿，我賣衣服的還能拿錯尺碼嗎？你又不是什麼特殊身材，需要專門去定制！」

 

我又驚又喜，趕忙謝過小姑，生怕到手的衣服飛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年是個暖冬，所以沒過幾天，爸媽帶我走親戚，我就興奮地穿上了這套衣服。

 

可出門前，媽媽盯著我看了許久，然後厲聲道：「李思思你要不要臉，那麼粗的腿還好意思露出來？你小姑送你的時候我就想說了，這根本不適合你！你那麼胖，就應該遮得嚴嚴實實，趕快去換掉，臭什麼美呢，也不看看自己身材！」

 

我委屈地大哭：「可我穿得下，過年不就是要穿好看的衣服嗎？！」

 

媽更氣了，伸手想打我：「還敢頂嘴，還不去換！」

 

好在我爸及時出現，催促我們趕緊走，其他人都到了。

 

沒達成目的，我媽又無奈又生氣，自己快步走了。

 

我在後頭邊擦眼淚，邊害怕：我的腿真的很粗嗎？穿這樣真的丟人現眼嗎？親戚會不會一見面就笑我？

 

可到了親戚家裡，大家直誇：「哎呀思思今天好漂亮啊，跟個洋娃娃似的，以後就該這麼穿，別老穿黑不拉幾的，那是你爸爸該穿的！」

 

我破涕為笑，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原來，就算是我這樣的胖子，也可以穿裙子、穿漂亮衣服。

 

但媽媽還是沒有放過我。

 

回去路上，她突然湊到我跟前，嗤笑一聲：「別以為人家誇你，就能沾沾自喜，面對面都是說好話的，他們背地裡怎麼笑的，你知道嗎？他們和我吐槽你呢，說這麼粗的腿，怎麼敢穿裙子的，好丟人吶！」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她，停下原本歡快的腳步，呆愣在原地。

 

見我這樣，她似乎很滿意，笑著走開。

 

也不知媽媽是忘了，還是裝不知道，那天在親戚家，我一直待在她身旁，沒有離開半步，就連吃飯都緊挨著坐。

 

親戚哪來的機會，和她吐槽我？

 

這話究竟來自親戚，還是她的內心？

 

3

 

後來我開始上學。

 

為了方便管理，學校規定星期一到五學生統一穿校服。

 

媽媽很高興，覺得省了不少麻煩。

 

隻會在每年訂校服的時候，不懷好意地問我：「李思思，你們班是不是就你要訂加大碼啊？」

 

剛開始，我會反駁：「不是的，老師說這校服碼數偏小，所以很多人都訂了加大碼，不是隻有我……」

 

「別解釋了，我看過你們班合照，女生裡就你最大個！別人穿什麼碼不重要，但你是隻有加大碼能穿！」

 

我很委屈，但直覺告訴我，媽媽不愛聽解釋。

 

沉默，才是她想要的答案，因為這約等於心虛，約等於默認。

 

所以在媽媽面前，我變得越發沉默。

 

她更嫌我了：「人胖就算了，還不會說話，什麼好衣服放你身上都是浪費！」

 

正因此，高二那年的合唱比賽，我格外珍重。

 

因為比賽那天，每個班都可以甩掉校服，穿另外訂的班服上臺。

 

唱愛國歌曲的班，可能就統一穿民國裝；唱流行歌曲的班，可能就統一穿青春套裝。

 

我們班要唱的是一首英文童謠。

 

在文藝委員陳欣的組織下，班裡連開了好幾次小會，最終確定我們班統一穿蘇格蘭風情套裝，男生是紅格子長褲，女生是紅格子短裙。

 

表演時的服裝整齊度，也是評委給分的一個重要標準。

 

所以，合唱比賽前一天，陳欣還再三叮囑：「大家可別忘了明天穿什麼！」

 

回應她的，是我們整齊的喊聲：「蘇格蘭套裝～」

 

我莫名被這氛圍感染，笑出了聲。但這份好心情，隻維持到了回家前。

 

因為我發現，自己放在衣櫥的蘇格蘭套裝，不見了！

 

這不可能，明明昨天我還看著的！

 

我開始翻箱倒櫃，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動靜很大，惹來了我媽：「幹什麼呢，一回家就跟打仗似的，吵S了！」

 

挨了罵，我動作小了些：「我……我找衣服呢。」

 

「李思思，不是我說你，你這天天丟三落四的，明年還上高三，等著復讀吧你！」

 

顧不上回她，我又把整個房間翻了一遍，還是找不到。

 

這是全班一起定制的，現在想買也來不及。

 

我抱著最後的希望，去問媽媽。

 

「哦，你說那格子裙套裝嗎？我拿去送人了，反正放你這也是浪費，你穿又不好看……」

 

4

 

「媽！那是我的班服，明天合唱比賽要穿的！」

 

我沒忍住，喊出了聲。

 

憑什麼？憑什麼又是這個理由？不是瘦子，難道就不能穿衣服了嗎？

 

這是我的衣服，怎麼能說送人就送人呢？

 

沒想到，媽媽反而被我的態度激怒。

 

「喊什麼喊！我供你吃供你喝，還供你讀書，處置下你的衣服還有錯啦？你別忘了，這衣服還是我掏的錢呢，我想給誰就給誰，你管不著！」

 

我忽然很崩潰，染上了哭腔：「媽我錯了，求你先還給我好嗎？至少讓我穿著度過明天，這對我們班很重要！明天過了，衣服你想送誰就送誰……」

 

但我媽的回答，讓我如墜冰窟：「送出去的東西，哪還能拿回來？你也別想了，少你一個問題也不大，沒準整體形象還好看多了呢，你這身材就別想著穿裙子了，好好讀書，知道嗎？！」

 

「媽我求你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以後同學們會怎麼看我啊……」

 

我試圖追問她送給了誰，但她不肯透露半分，隻嫌我吵，徑直出了門。

 

我能怎麼辦呢？絕望中，我想到了陳欣。

 

對，不管怎麼樣，先告訴她這個情況，萬一她還有辦法呢。

 

「什麼，明天就要上場了，你告訴我衣服不見了？」陳欣非常生氣，「現在跟我說有什麼用啊，衣服是全班一起訂的，現在這個節骨眼，我也不能憑空多出來一套啊，煩S了，隨便你穿什麼吧，我不想管了！」

 

說完，她直接掛掉。

 

我徹底絕望了。

 

第二天，穿著校服的我，突兀地站在盛裝打扮的同學中。

 

我能感受到，同學們眼中的震驚和不理解。

 

但大概是為了安心比賽，賽前沒有人說什麼。

 

直到比賽結果宣布，我們班拿了個第二。

 

評委老師的理由是：「其實你們班可以拿第一的，就是差在了服裝整齊度這……」

 

我的臉瞬間因難堪而爆紅。

 

但更難熬的還在後頭。

 

比賽結束後，同學們開始圍攻我：「李思思，就是因為你，我們才丟了第一名！」

 

5

 

「就是，大家不都說好了統一著裝嗎？你最後一刻搞什麼特殊？」

 

「該不會是計劃好的吧，就等這一刻出風頭！」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幾乎把我淹沒。沒有人幫忙說話，畢竟我是真的拖了班級後腿。

 

「我……我也不想的，但是衣服不見了……」

 

我試著辯解，換來的隻有更多指責。

 

「你這理由太假了吧，咱們都是高中生了，連一件衣服都看不好嗎？就你的套裝長了腿嗎？」

 

眼見指責我的同學越來越多，攻勢越來越猛，陳欣領著班主任來了。

 

「都圍在這幹嗎呢！去去去，該幹嗎幹嗎去！」

 

然而，還沒等我喘口氣，更大的麻煩接踵而至——

 

班主任領我進了辦公室，然後是一頓語重心長的輸出。

 

「思思啊，你是怎麼了呢，老師一直覺得你是個好孩子的，這次怎麼就不懂事，拖了集體的後腿呢？」

 

「我剛剛已經聯系上你媽媽了，她應該快到了，我們好好聊聊集體意識這件事……」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響起了我媽的聲音：

 

「李思思，你真是反了天了！」

 

下一秒，她進屋看見我，揚手就是一巴掌。

 

我完全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捂著臉。

 

反而是班主任開始大聲勸導：「李思思家長，你冷靜點！」

 

但我媽儼然已經氣得上頭，仿佛沒聽見一般繼續呵斥：「造孽啊，丟人啊，李思思你竟然敢讓我被請家長，今天我非得好好收拾你不可！」

 

班主任不得不大喊：「李思思家長，你冷靜點，現在同學們都對李思思有點意見，我請你來是想解決這個問題的！」

 

我媽更氣了：「怎麼不對別人有意見，就對她李思思有意見？！你小時候我就說了吧，你太胖、太難看了，同學們怎麼會看你順眼呢？現在好了吧，被排擠了吧！」

 

「李思思家長，你在說什麼呢，我們班是絕對不存在身材歧視現象的，更何況李思思也就是正常身材，你這個觀點是十分錯誤的！」

 

「那還能是因為什麼！」

 

見狀，我再也忍不住了：「因為你！因為你非說我胖，把我的套裝拿去送人，讓我今天沒衣服穿，拖了全班後腿！你滿意了嗎？滿意了嗎？！」

 

6

 

現場陷入短暫的沉默。

 

班主任猛地看向我，眼裡帶著驚訝。

 

我媽氣勢弱了一大截，但仍據理力爭：「我……我怎麼知道那衣服這麼重要，你也不看看你什麼身材，短裙哎，你的大粗腿能穿嗎？穿了才是拖班級後腿吧，我也是為你好，為你們班好！」

 

我再次感到疲憊，忽然就不想再和她爭了。

 

從小到大，她從未變過，觀念根深蒂固——因為我不像她那樣纖細，我就是不好看的，就是不配好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