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繼母和庶妹端茶倒水，連聲謝個不停。

 

「何大人有所不知，我確是將庶妹的八十抬嫁妝收歸己有，但不是搶，而是完璧歸趙。」

 

身旁婢女早恭恭敬敬將一冊賬目和田莊地契等文書憑證奉給何中仝。

 

那日花房，陳靖遙替我包扎完手心傷處後，便將我帶至僻靜處告知這事。

 

母親亡故時，我尚是幼童，母親當年一應嫁妝皆由我父親代管。

 

後來繼母進門，庶妹出生，掌家權自然落到了繼母身上。鋪面租金、莊戶田產和現銀放貸皆由她代理，從不將詳情告知我。

 

每回問起，隻推說待我成婚，便將亡母嫁妝原數返還。

 

「何家拿到的嫁妝單子足有八十八抬，除卻綾羅綢緞玉石珍寶，還有不少黃金地段的鋪面和田莊地契。這些資財，不是你父親區區四品官俸祿可得，也不是你那出身貧農的繼母所能擁有。」

 

Advertisement

陳靖遙將文書憑證交給我。

 

「後來一查，果然是你那黑心的繼母作孽，這些年騰籠換鳥蠅營狗苟，將你母親留給你的嫁妝全弄到自己名下。」

 

聽完我的陳述，又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文書憑證，何中仝氣得吹胡子瞪眼，指著繼母庶妹的鼻子罵「荒唐」，又對著面如S灰的父親罵「豈有此理」。

 

「退婚！」

 

何家人氣勢洶洶奪門而出，將當日納彩所交彩禮盡數抬走。邊走邊向堵在官道兩側看熱鬧的百姓們聲討著，絲毫不留情面。

 

我出了一口惡氣，喜氣洋洋邁出正廳，隻覺得天空澄澈、和風輕柔，空氣中似還彌漫著陣陣花香，真是愜意至極。

 

身後傳來繼母的哭號，雲若晴張牙舞爪要上來摳花我的臉，都被陳靖遙留下與我寸步不離的皇家侍衛攔下。

 

細細算來，已有數日未見他，心裡某處竟空落落的。

 

我轉身向侍衛長趙朗開口道：「你家王爺最近還好嗎？」

 

趙朗屈膝向我行禮：「明日便是太後娘娘六十壽誕，我家王爺差人在漠北尋到一壽字紋樣天石，三日前出發去嘉慶關親迎了。算算時辰，也該進城了。」

 

我點點頭繼續向前走，沒留神踩在一顆圓石上，差點摔倒。

 

又往前行了幾步，腳下的圓石一顆一顆，連綿不斷。

 

細細看來，個個晶瑩剔透，斑斓若虹，竟是京中千金難求的漠北彩石。

 

心內某個地方突然一滯，回首望去，正對上陳靖遙含笑的雙眸。

 

「娘子，可願隨相公為婆母賀壽？」

 

9

 

我朝建國百餘年，政通人和，民生安定，除卻東邊偶有海匪作亂，一片祥和。

 

皇帝陛下以孝治天下，早在半年前便開始籌備太後娘娘的六十壽誕，整個皇宮都被裝點成了一片喜慶的海洋。

 

百官賀壽聲響徹天地，八十八響的禮炮從清晨響到日暮時分。天色剛剛轉暗，碩大的煙花便綻放在天際，映得天色如白晝。

 

皇族親眷此刻都聚在太液池旁的畫舫上賞圓月觀煙火。

 

粉雕玉砌的小郡主小公爺舉著燈籠在人群中穿梭嬉鬧，其樂融融，讓人心暖。

 

我回握陳靖遙的手，感到一陣慶幸：「多謝你，還了我清白名聲，為我主持公道討回嫁妝，又給了我這樣一個溫暖的大家庭。」

 

頭頂，又一束超大煙火綻開，引得眾人連聲叫好。

 

火光點點投射在陳靖遙眼中，有一抹難以言喻的無奈和悲涼一閃而過。

 

下一瞬便又重新恢復成往日浪蕩闲人的輕佻神色：「娘子花容月貌，京城無雙，自是配得上最尊貴的夫家、最帥氣的相公。」

 

嬉鬧間，一臉喜氣洋洋的領事太監從人群中走來行禮：「太後娘娘極為中意您送的壽樣天石，還請二位貴人前去領旨謝恩呢。」

 

陳靖遙牽著我來到畫舫二層，路上悄聲對我道。

 

「母後出身將門，自幼騎馬射箭蹴鞠摔跤，養成了個男兒性子，性格風風火火，對我更是嚴苛，父皇在時總叫她小辣椒。若一會兒她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莫要見怪。」

 

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真到了面見太後時，我仍是十分驚詫。

 

畫舫二層窗外聲勢震天，是為慶祝太後娘娘六十壽誕。

 

但眼前這個一身青白色騎馬裝，身形窈窕，不著珠翠，望之至多四十出頭的女子，竟然已經到耳順的年紀？

 

我壓下心中的匪夷所思，隨陳靖遙行禮問安，又聚在一起說了些賀壽的場面話。

 

太後娘娘始終溫和，卻並不十分親近，似乎有意保持著距離。

 

茶剛喝了半盞，太監來傳，陳靖遙便被他的皇帝哥哥叫去御書房議事了。

 

他的袍角剛消失在轉角，太後娘娘便叫人闔上門，三兩下蹬掉腳上的馬靴，又扯下腰間的袍帶，盤腿坐在了榻上。

 

姿態風流中帶著一絲……村野農婦般的不羈。

 

我瞧得眼睛都發直，手裡的花生也滾落在地，遙遙滾向太後腳下。

 

一旁伺候的嬤嬤像是見怪不怪，隨手收拾著被太後娘娘亂丟的靴子，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嘀咕道：「好我的老佛爺，您如今還像未出閣的將門小猴子似的，教兒媳婦可怎麼看您啊！」

 

太後娘娘彎腰撿起那枚花生，高高丟在空中，又用嘴穩穩接住，邊嚼邊衝我樂道：「怕什麼？皇後也說喜歡我這般做派的婆母。都是吃五谷雜糧的俗人，未見得皇家婆媳就不能像尋常百姓家的一般親密了。」

 

「再者，我同遙兒一樣，第一次見你，便知你是個好孩子，注定是我家的人。」

 

我頷首微笑。

 

心內卻道：若是太後娘娘知道我與陳靖遙初見是在教坊司那樣的腌臜之地，又該作何想法？

 

那一日，太後娘娘直留我到月上中天。

 

等陳靖遙來接我時，我的肚子已被太後娘娘投喂的各色美食塞得渾圓，連腦袋瓜裡都充斥著各路皇家秘辛和宗室奇聞。

 

誰家的小郡主看上了夫君的馬夫，吵著鬧著要和離；哪家的兄弟倆為了一個貴女爭得頭破血流，哪承想貴女一心向佛，竟剃了個光頭出家了……

 

我回想著太後娘娘說這些時面上掩蓋不住的八卦之色，一個沒留神腳下踩空，好在陳靖遙眼疾手快將我牢牢抱住，才沒叫我摔下畫舫。

 

「哎喲，我說哪個不長眼的敢在皇宮裡面不顧廉恥地摟摟抱抱，原來是我們素有威名的六弟啊！」

 

「三哥，瞧您說的。六弟懷裡抱著的可是他即將成親的王妃。小夫妻火氣旺，白日宣淫算不得什麼大事。」

 

「四弟說得有理，有理！怕就怕，今朝白日宣淫，明日白布裹屍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畫舫樓梯狹窄，說話間，這兩個口出狂言的高大男子已經走上前來，隔著五階樓梯衝陳靖遙挑釁笑道：

 

「怎麼著？六弟這是在外面當霸王當慣了，見了三哥四哥也不行禮問安了？」

 

我清晰地感知到陳靖遙環抱在我腰間的手隱隱在抖，側臉牙關緊咬，透出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隻是下一秒，他便像變戲法一樣換了臉色，如同我第一次在教坊司見他那般，輕佻回道：

 

「小弟見過三哥四哥！前一陣子在漠北尋到一些玉石原石和精雕小玩意，三哥四哥若不嫌棄，他日我親自送上門。」

 

被陳靖遙喚作三哥四哥的男人對視一笑，似乎很是滿意他此時的做小伏低。

 

又對著他高高在上地教育了幾句，便上樓去給太後娘娘賀壽了。

 

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其中一個著赤色蟒袍的男子頗有深意地上下打量我：「佳人雖美，可不要為了一時富貴，做了六王府又一具枯骨。」

 

10

 

出宮的馬車上，陳靖遙幾乎一刻不停地講話。

 

一會兒說起此番他在嘉慶關種種見聞，一會兒又說到幼時讀書騎射時被夫子杖責懷恨在心，偷偷在夫子茶杯裡放巴豆，被父皇發現跪了太廟三日三夜。

 

「還有還有……我及冠那年，大哥送了我好大一頂珠冠。那珠子產自東海，碩大無比，瑩潤如玉，還隱有異香。趕明兒我讓人給你做成新娘鳳冠，可好？」

 

我伸手握住陳靖遙手舞足蹈的雙手，心疼地看著他：「王爺，若是難過，你可以在我面前哭，我不告訴旁人。」

 

陳靖遙剛剛手舞足蹈說話的樣子，還有他明明眼底一片悲哀，卻硬要裝出開心快樂的尬笑，都是我無比熟悉的曾經。

 

當年母親病逝，蘇媽媽作為母親出嫁時帶來的丫鬟，扶靈回了祖陵，一來一回半年之久。

 

等蘇媽媽再回來，父親已經娶了繼母，懷上了庶妹，我從享萬千寵愛的獨女變成了府內最不起眼的一朵小白花。

 

可我不想教人瞧不起我，不想教人疼我愛我。如母親一般的蘇媽媽知曉我的慘痛，於是我抱著蘇媽媽的脖子說個不停，一個勁兒地咯咯笑。

 

直笑得我牙關發冷，嘴角抽搐。

 

因為不笑的話，眼淚就憋不住了。

 

那時候，蘇媽媽便是那般牽住了我的手，滿臉淚水對我道：「小姐，若是難過，你可以在我面前哭，我不告訴老爺和二夫人。」

 

果然，陳靖遙聽了我的話，愣著不動，唇角的笑還僵著。

 

半晌，他似是輕嘆了口氣，將我抱進懷裡，頭埋在我的脖頸，傳出悶悶的嗓音：「果然瞞不住你。若煙，你別不嫁給我，好不好？」

 

「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那一晚，馬車到了水波巷口，我遙遙看到雲府大門，不知為何心內有些抵觸，便拉住了轉身欲走的陳靖遙。

 

「在太後娘娘那貪嘴吃了太多，眼下還有些撐得慌，王爺願陪我走走嗎？」

 

水波巷東邊有處天然湖泊，因地下湖潮汐效應，湖面常年波瀾不絕、水波潋滟。

 

陳靖遙背著我一步一步，走得極穩。

 

他告訴我雖與皇帝陛下皆為太後所出，但皇帝陛下三歲吟詩，五歲熟讀論語，八歲開始研習四書五經，騎射摔跤也樣樣拔尖，文治武功無一不絕。

 

皇家兄弟六個，皇帝陛下作為長子，實在是為眾皇弟開了個好頭。

 

但久而久之，太過優秀的哥哥便成了擋在弟弟們頭上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二哥早逝，三哥四哥是皇後所出，他們不敢欺負大哥，便將我當成了替罪羊。太後娘娘當時還隻是普通嫔妃，護不住我。隻會在我又被打得頭破血流時，說我丟了將軍府的人，沒學會一身好功夫，不像我哥，樣樣比我強。」

 

陳靖遙自嘲地笑，我看不見他的神色，卻能聽出他音色中的難過。

 

原來他從小一直活在哥哥的陰影中，以為爹不疼娘不愛。

 

腦海中憶起太後娘娘的話。

 

「我出身將門，先皇為求四海安寧娶了我。原本我隻想在後宮做個不出頭的嫔妃了此殘生，哪承想皇帝年幼時便極其聰穎靈慧，七歲便被封為太子。從那刻起，我便知我們母子三人，在這後宮的日子，不會太平了。

 

「靖遙十五歲那年，我們隨先皇乘船巡遊。當時靖遙所作文章比皇帝還要好，喜得先皇說回宮便賜他個親王封號。

 

「這一來，將軍府先出了個太子，又要出個親王。當時的皇後娘娘坐不住了，她的兩個兒子還都隻是普通王爺，所以派人連夜動了手。

 

「好在那一碗安神粥遙兒用得不多，被救了回來。隻是從那天起，不知道是不是藥壞了腦袋，從此性情大變，開始頻繁留戀煙花酒巷賭肆酒坊，氣得先皇好幾次當眾杖責他。」

 

我趴在他背上靜靜回想，一不留神想入了迷，還是被他撓了撓手心才回過神來。

 

「若煙，如果你真的後悔了，我也……可以放手，隻是……」

 

「隻是什麼？」我打斷他，將手上的碧綠翠镯伸到他眼前，「隻是要我把這镯子還給你？」

 

他搖搖頭：「既給了你，哪有要回來的道理？」

 

「既戴了母後的傳家玉镯，哪有不嫁給你的道理？」

 

夜色朦朧，陳靖遙將我放下，回身握住我的手。

 

溫柔的月色在他眸間閃爍清輝，嗓音輕柔：「母後都告訴你了？」

 

我點點頭，伸手摟上他的脖頸：「母後還說……」

 

「你有蹬被子的毛病，叫我日後千萬小心，可別被你的無影腿踢到了。」

 

11

 

那日一別，我又有數日不曾見到他。

 

好在備婚事項繁雜，有許多事可以讓我打發時間。

 

不至於總是回想，那夜月色清輝下，他印在我唇上的溫潤感覺。

 

惹得蘇媽媽總是一臉「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模樣看著我壞笑。

 

大婚前日，一個不速之客出現在花房。

 

彼時我正在打理娘最喜歡的芍藥，思忖著等嫁過去後要在王府後開闢一片更大的花房，把這些花兒草兒統統移植過去。

 

一陣厚重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我驚喜回望：「靖遙……哦，是你啊？」

 

久未相見的何禮安不再著書生青衣，反而穿著一身戰甲。

 

我看得奇怪，卻不想與他多做糾纏，隻道：「雲若晴在西苑，你走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