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湯煮

第2章

「總是有備無患。」


娘又說:「這兩年的夏天都很難熬,都盼著快轉好些,誰又敢打包票?」


 


哥哥突然變了臉色,「娘好生想想,當真是越來越熱嗎?會不會是錯覺?」


 


他分明也從前年去年過來,偏要同娘求證,想說什麼不言而喻。


 


話甫出口,所有人都呆了呆。


 


娘的臉色越發難看,她緩緩坐在窗邊,話也說得極慢。


 


「你都這樣大了,沒感覺嗎?冬裡就沒結住太厚的冰,冰庫竟也不管用了,隻存下來少許……


 


「剛立了夏就熱得難過,你祖母那樣愛靜少動的老人,每日也要換上四五次衣裳。」


 


我們全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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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都有感覺了。


 


非但糧食長不好,蠶也養不好,剛被哥哥嫌棄的袍子已是三年前的,連我們這種富貴人家,餐桌上也看出了匱乏。


 


道士說的那個災殃,會是酷熱嗎?


 


此時距離他講的十八年後,隻剩三載不到。


 


7


 


祖母得了娘的提醒,立刻命令所有家人密切關注竹扇、涼枕類的東西,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出避禍丹來。


 


又是一場闔府折騰。


 


每個人都心存僥幸,每個人也不抱希望。


 


已經十五年了,除了拆碎,什麼東西沒被琢磨過啊?


 


我坐在池塘邊的石塊上,借著柳樹下的一點兒陰涼噘嘴巴說:


 


「咱們家的竹夫人都是有數的。那玩意兒要是避禍丹,肯定會被大伙折得一片一片的,我都未必搶得著呢!」


 


葉長齡永遠在我身邊,他笑笑說:「我能搶著,我那片給你。」


 


我被寵習慣了,也不如何感動,隻嘟囔著:「再過兩個夏天我就十八歲了……到時候沒生災禍,確認鬼道士是胡說八道,大家才能安定了心,好好過日子。」


 


葉長齡沒附和我,隻沉默著。


 


「你是怕他的話成真?」我扭過眼,看住神情不輕松的葉長齡問。


 


「都怕。」葉長齡說。


 


我以為他的「都」是和所有人一樣怕,裝豁達地哼了聲「膽小鬼」。


 


「沒生災禍……」葉長齡卻說:「小姐就不一定還在沈府過日子了。到了年紀的女孩兒家,總歸要嫁人的。」


 


我沒想到這層,立刻皺巴了臉,「你倒操心。那就幹脆生災禍吧,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葉長齡輕聲,「怎麼一樣……」


 


「一樣!」我不由分說:「本小姐自私不過,心裡沒有旁人,離了爹娘和哥哥就是災禍,和天塌地陷沒區別。」


 


葉長齡不再說話。


 


姐姐從樹後轉過來,微笑地說:「寧兒又撒嬌呢?」


 


她對我的態度早好起來,凡見面時都是笑吟吟的。


 


我有一些不自然,「姐姐不說長齡哥哥故意氣我。」


 


姐姐凝睇看住葉長齡,眼波流轉。


 


葉長齡比姐姐大了五歲,她卻從來不叫「長齡哥哥」,但也不端小姐架子,隻是含情脈脈。


 


葉長齡不與姐姐對視,隻看著我。


 


好半天後,姐姐緩緩轉開雙目,望向遠處逐漸消停起來的下人們,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又白忙了,誰也沒尋著避禍丹。」


 


8


 


道士說過的話不脛而走,沈家人多口雜,主家擋不住隨從僕婦們的嘴。


 


消息越傳越瘋,說到後來故事竟然變成那個羽化登仙的人,曾經明示țû⁵祖母我就是要引災禍的煞星,硬被家裡給捂下了。


 


剛開始還隻是議論紛紛。


 


到秋日裡田地收成極差,很多貧苦的人活不下去,聚到縣衙門口鬧事,生怕激發民變的縣官老爺就派衙役來問情由。


 


衙役們眼見沈家還能錦衣玉食,進門就紅了眼,狐假虎威地要拿住我回縣衙問話。


 


葉長齡登時拉開架勢,要和衙役們拼命。


 


一個衙役冷冷地喝:「你個下人打扮,敢跟咱們動粗?可是不要命了?」


 


葉長齡想也不想地頂回去,「休打我家小姐念頭,嚇著了她爾等賠不起命。」


 


祖母急忙攔住,「老身進過縣衙,就跟你們走一趟吧!沒出閣的女兒,無故緝拿,不是孔孟之道。」


 


衙役們大抵不理什麼孔孟之道,但都覬覦沈家財富。


 


眼見祖母說了話,便點頭道:「老夫人明事理,且去見見大老爺面,好生說說這裡面的詳細。」


 


祖母當然否認我是災星的說法,百般解釋。


 


奈何縣官早換了人,如今是個更愛財的,受到衙役們的慫恿,隻託眾口鑠金群情激奮,要以境內安寧為重,不肯放祖母回家。


 


大伯和父親都在外面奔走,接連幾日不回府來。


 


剩下的眷屬們S氣沉沉,如逢末日。


 


從來不知人間疾苦的我頭一回那麼難過,夜夜惦記代替自己Ṫũ̂⁶受苦的祖母,總偷著哭。


 


可能是祖母的愛孫之情感動了老天爺,這天晚上突然下起雨來,折磨人的秋老虎總算被壓住些。


 


久旱逢甘霖的百姓們歡欣雀躍,鑼鼓喧天地慶祝。


 


收成一下好不起來,到底有了盼頭,聚眾鬧事的人們沒了由頭,灰溜溜地散了。


 


縣官老爺肯定松了口氣,但仍不放祖母回來,恨得哥哥抓了寶劍,要衝出府去拼命。


 


我又嚇得大哭。


 


娘拼全力拽住哥哥,嗚咽地說:「小祖宗哩,還沒真到緊要關頭,咱就先亂起來?你祖母為何親身前去?就想讓你闖大禍嗎?」


 


哥哥無奈地丟了長劍,與我和娘抱頭痛哭。


 


良久良久,哭得要暈厥的我被葉長齡拽住了,他溫聲說:「不怕。今日再不將老夫人送回來,我就蒙著頭臉去S縣衙的監牢。」


 


我嚇慘了,反手攥住他喊:「不要!長齡哥哥,你不要離開我的身邊,我害怕。」


 


葉長齡深深地看著我,什麼話都沒有說。


 


9


 


後來還是大伯和父親捐了近半的家產出去,才把遭了幾天活罪的祖母接回來。


 


長輩們表面不說什麼,其實都很沮喪。


 


家裡也一直沉悶悶的,消沉了整個秋冬。


 


快過年的時候,剛強的祖母發話說:


 


「我都沒有倒下,誰也不準要S要活。不便是折了些金錢嗎?


 


「積善之家總要與人分財,狠捂著銅板能當什麼?


 


「該守歲守歲該爆竹爆竹,日子總要熱鬧起來才是活著的樣兒。」


 


於是又貼春聯,打點粘食餃子。


 


可是祖母如何豁達也不能夠補住家人心裡的慌,過了大年初五,伯父和爹開始分批次地打發奴僕,精簡府內人口。


 


那些人哭哭啼啼地走,臨行前都惡狠狠地盯我一眼,仿佛道士真的說過我是惹災禍的東西,以至於折斷了他們賴以謀生的活路。


 


我就更難過了,很快就躲在房間裡不出門。


 


葉長齡過來尋我,勸解地說:「小姐別太自苦,此事怨不得你。」


 


「都是老家人啊!」我癟嘴說:「外面生計艱難,驟然失了倚靠,不怪他們恨我。」


 


「自作孽不可活。」


 


葉長齡冷哼,「大爺院裡的不清楚,咱們這裡先打發的,都曾出外面去瞎嚼舌根。若非他們隨便講話,小姐沒這場冤,老夫人也沒罪受。吃著沈家又亂著沈家,活該!」


 


我有一些奇怪,「你怎麼知道他們亂講過的?」


 


葉長齡垂下眼睛不看我,「在意,自然知道。」


 


我多少好過了些,「我怎麼不知道,是太粗心嗎?」


 


葉長齡搖搖頭,「小姐是小姐,我是下人,身份不一樣。」


 


「不!」我很抗拒地打斷他,「你才不是什麼下人。」


 


下人是樹倒猢狲散的舍棄,我舍棄不了葉長齡。


 


他應該也舍不下我。


 


10


 


不是每個親人都覺得我無辜。


 


大伯和大伯母的眼神肉眼可見地冷淡起來,過完了上元節,竟然同祖母提出了分家。


 


祖母怒不可遏地扇了大伯一記耳光,「我隻生了三個孩子,從來隻教你們和睦親愛,什麼時候說過應該自掃門前雪了?


 


「還沒遇到過不去的坎子,做大哥的先要分起家來?是嫌我沒用處,成拖累了?」


 


大伯卻很堅決,他給祖母下跪。


 


「總是船小才好調頭。兒子這樣做,隻是防備再生事端時彼此掣肘,反倒沒了援手幫扶之力。自古都是長子奉養母親,便是分家,娘也該跟我去,並非嫌棄。」


 


祖母見他鐵了心,失望地道:「沒有硬留住的情意,要分就分吧!我不會跟著你去,就帶著你弟妹過日子。咱們各安天命,但願都能尋著避禍丹吧!」


 


我聽得難過,又哭了起來。


 


陰陰的上元節下起了雪。


 


爹和娘親都很痛苦地垂著眼,唯有哥哥伸手攥住我。


 


我歪過頭去瞅哥哥,透過他的側臉看見兩雙眼睛,一雙是葉長齡的,眼神安慰而又鼓勵,好像又在說不要怕,他永遠不會離開我。


 


另外一雙則是姐姐的。


 


她的眼睛非常漂亮,眸心卻有幸災樂禍。


 


可能是我猜疑。


 


細望過去看不見了,姐姐很好看地對我笑笑。


 


11


 


秋冬存了一些墒情,開春時候,農人們總算好好播下了種。


 


然而小苗剛冒些頭,天又飛蹿般地酷熱起來。


 


太上老君的爐子被打翻了。


 


祖母和父親強裝鎮定,娘則憂心忡忡,「這才幾月份呢?就如此熱?年頭好得了嗎?」


 


我當然也憂恐起來,再也不能沒心沒肺了。


 


家裡又在精簡僕從,那些人都喪家犬般悲傷,不管男女,走的時候全部放聲號啕。


 


我不敢留在屋子裡看娘和姑姑抹眼淚,躲在池塘邊的老柳樹下堵耳朵。


 


姐姐先發現我,款款地走過來,與我並肩站著,眼睛卻不看我。


 


她幽幽說:「寧兒,你說,真正的避禍丹會不會真是你啊?隻要把你給交出去,交給天神,災禍就沒有ƭŭ₃了?」


 


那種平靜而又可怖的語調,令我猛然想起了小時候被她推落池塘的過往,嚇得躲開去些,生怕重蹈覆轍。


 


「為什麼是我?」


 


姐姐仍不看我,隻繼續說:「不然大家為何都那麼說?怎麼沒人傳我的謠言呢?這還隻是旱熱,得過兩個伏天才到十八年呢。屆時會有什麼樣的可怕,真不敢想。」


 


我想逃跑,腿卻挪不動步,哆嗦地說:「誰管得了傳言?我該怎樣?姐姐說的交給天神是什麼意思?要我S嗎?」


 


姐姐終於轉過臉來,年輕容顏冷冰冰的,「寧兒是姐姐的妹妹啊!然而你得到的,可我多多了!」


 


我聽出了S意,嚇得怔在當地,做不出來反應。


 


葉長齡大步走過來,伸手拉過我去,迎面對上姐姐,「請大小姐收斂。傳言怎麼生出來的,少爺早已心中有數,看在都是妹妹,未作追究而已。」


 


姐姐面色大變,「你在胡說什麼?」


 


葉長齡冷冷道:「因為嫉妒妹妹,竟把祖母給坑害了,閨閣女兒如此狠心,還不打算收手?」


 


姐姐使勁兒甩了袖子,「你們一伙,就誣陷我。」


 


等她走了,我失控地大哭,「長齡哥哥,姐姐為何如此恨我,真覺得我是災星嗎?」


 


葉長齡很認真地告訴我,「不要聽任何人亂說,你是小姐,不是災星。」


 


可我卻被長久的壓抑給打倒了,很崩潰地搖頭。


 


「不!你也沒有親耳聽見那道士說什麼,這些話都是騙我的,說不定我就是。


 


「不然官府為什麼來逮我?祖母為什麼會受罪?大伯又為什麼要分家……」


 


葉長齡伸出兩隻手臂,把我的頭給定住。


 


他的指頭擋著我的淚水,那當然很僭越,不是下人該對小姐做的舉動。


 


可他沒收回去,我也沒有精力在意,就那樣面對面地望著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