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魅
第3章
此處是一間破敗的廟宇。
我真想破口大罵。
真是倒霉催的,不但被和尚陰了,連魂飛魄散也要在這禿驢地盤!
模糊之際,我竟生了幻覺,聽見陸小公子喚我名字。
「周妍……」
帶了幾分啜泣。
臉上觸感告訴我,不是幻覺。
他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出來,跌跌撞撞的,尋見了月色下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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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著我,像捧著易碎的瓷。
豆大的淚珠落在我臉上,不停說著對不起。
我看見自己愈來愈虛幻的身體。
「陽魄……」我虛弱開口。
我不要魂飛魄散,我要陽魄。
那玩意,對鬼來說可是大補之元。
一點點就夠了。
他一怔,有些緊張:「要怎麼給?」
我聽不清,目光落在天邊,又落在他唇上。
薄而紅。
可惜,親不到了。
我這樣想著。
而那好看的唇,緊抿了抿,像是下定什麼決心,最終落在了我的唇上。
將我燙得清醒幾分。
滾燙至極的柔軟,是他閉著眼拙劣地吻我。
好半晌才放開。
「這樣可以嗎?」
他喘著氣,緋紅的臉上長睫微微顫動。
……痴兒啊。
我再忍受不住,欺身將他壓在身下,覆唇貼了上去。
「陽魄不是這麼給的,陸小公子。」
「我教你。」
……
清晨陽光灑下時,我有些怔愣。
低頭看了看自己凝實的身體,不禁欣喜。
我竟不懼陽光了。
這陽魄,果真是個好東西。
我正要站起,發現自己起不來了——
腰被人攬住。
「你昨夜是怎麼答應我的?」
陸小公子嗓音松倦,附在頸間。
「不許走。」
18
我走不掉了。
陸小公子太過纏人。
自那夜後,我再去找他,便一發不可收拾。
況且我不得不承認。
淺嘗輒止後,這小子竟對男女之事愈發熟稔!
真是開竅了!
破曉時,我推了推他胸膛。
「我該走了。」
我可不想看見陸老爺。
自那次栽跟頭後,我都是偷偷見他,不敢隨意現形。
他落吻在我頸肩,帶著幾分強硬的意味。
「去哪?」
「去尋其他男子?」
他眯著眼,將我錮在懷裡。
哦,這事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村裡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女鬼傳聞。
因為那女鬼總是夜探男子房間,這幾日家有適齡男兒的人家都房門緊閉。
不才,正是在下。
可是嘛,吃慣了山珍海味,尋常的粗茶淡飯,便難以下咽了。
我一連找了好幾人。
一個個都是見我就丟魂的,痴得跟傻子一樣,真沒意思,不想碰!
雖是如此,我還是訕訕開口:
「我是隻豔鬼,要吃人陽魄的嘛,吃夠了,才能去投胎。」
不料陸小公子急了:「我的不夠嗎?」
我錯愕不已。
這奪人陽魄,本就是損壽元的事,哪能逮著一家薅呢!
我也急了,推開他:「你知不知道,與鬼歡合是折壽的!你在想什麼!」
我是很想要陽魄,也忍不住與他貪歡幾晌,可那陽魄,我每次隻取一點。
我不想他短壽。
「……要多少?」
我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然而他又重復一遍。
「你要多少陽魄?」
「隻要你別去尋其他男子,就是都給你又有何妨!」
「答應我,不許去……」
我第一次意識到,旁人為何都說陸小公子痴?
何止是痴,簡直是瘋。
19
可我終究要走的。
我聽說,陸老爺為兒子定了一門婚事。
那日我偷偷去尋他,見他在窗下執筆描繪。
「這是我嗎?」我打趣。
「是。」他抬頭,輕輕道:「不好看嗎?」
我細細打量,那畫上栩栩如生的女子。
媚眼如絲,丹唇含笑,原來這是我。
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黃泉河映不出我的模樣。
可女鬼姐姐說我長得Ṫů₌極好看,我便認為自己好看。
然而此時此刻,我才算明朗,真是好看極了。
「好看」我正要說,他突然頓筆,一張宣紙
便被揉廢。
「可我覺得,還是沒有你好看。」
他望著我認真道。
「我答應過的,要作一幅畫給你,定然要是最好的。」
話鋒一轉,他眼眶有些紅:
「可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望著他褪去青澀的眉眼,才意識到自己已在人間停留了很久。
陸小公子給我的陽魄已足夠,別的再多,我也不要了。
我垂下眸:「聽說你要成婚了,是……周家的小姐?」
真巧,都姓周。
聽聞周家小姐,是個十足的美人呢。
陸公子卻摔了筆墨,直勾勾地看我。
「我不會娶她的。」
我張了張嘴,不待我問「那你想娶誰?」,便被擁入懷抱。
「我想娶你,不行嗎?」
他滾燙的淚落在我肩上。
臂彎也在顫抖。
簡直是空談。
我說我是個鬼啊,談何能與活人成婚?
他卻一直念叨:「不行嗎?」
我啞然。
若是下輩子…ťũₕ…等他此生壽盡,投胎轉世,我都是個老婦了。
可聽他這麼說,我心中竟也落了幾分念想。
我吸了吸鼻子。
「好啊,我等你來娶我。」
他抱著我的臂膀緊了緊,嗓音也沙啞。
「周妍,等我。」
20
我後悔了。
若我知道他說的「等我」是什麼意思,我絕對不會說出那句話。
那日,他帶著一封拒婚的信,親自登門給周小姐致歉。
而後獨自在屋中,尋了一片瓷——
我闖進屋中時,陸小公子仰面躺在床榻上,素淨的衣袖下擺,竟被鮮血染得如喜服般紅豔刺眼。
「你瘋了!」我不管不顧地衝上前,企圖止住湧出的鮮紅,然而都是徒勞。
止不住,我止不住啊。
我徹底慌了神,可他卻微微偏過頭,眸光已有幾分渙散,張了張發烏的唇:
「周妍,不要走得那麼急。」
「等等我。」
瘋子,這個瘋子!
「你放屁!我等你個屁!」我終於破口大罵,顫抖著後退了幾步,慘笑道:
「你不會S的,陸公子,你會長命百歲的。」
不再看他,我幾乎沒有停歇地,奔出房門,在陸老爺面前顯了形——
陸老爺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
「是你!」
沒有管他驚疑憤怒的目光,我拉著他,聲淚俱下:
「你兒子……求你了,快去看你兒子!」
……
陸老爺趕去得及時,陸府亂作一團。
家僕腳下生風地拉來大夫,包扎,下針,止血。
連陸老爺珍藏的那株上了年歲的老人參也薅出來熬湯吊命。
不肯喝,就灌。
這樣折騰,半S不活的陸小公子竟保全了性命。
隻是在床榻上躺了半月。
但是這樣,他和周家小姐的婚事也徹底黃了。
我以為陸老爺會將我綁了送去超度,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的確憎惡。
最後卻說:
「那高僧說你是什麼天地靈物生出的靈魄,仙緣在身,S不得,你以為你與我兒相見,我一點不知麼!」
陸老爺是個彬彬有禮的鄉紳,平日待人溫和。
可此時,他躬下身子,身形如此蒼老。
「可既然是靈物,緣何要來害他!做這妖邪才會做的勾當!」
他揮手,透著蒼老許多的疲憊。
「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兒面前。」
他的話一句句敲打在我心上,我張了張唇,如鲠在喉。
最後隻凝成一句:「對不起。」
可我有什麼資格說對不起。
我是隻鬼,隻為奪他陽魄而來。
我確實是在害他。
等他此生壽盡,回過神來,不奔去黃泉提劍S我就不錯了。
我在奢望什麼?
21
我在陸小公子身邊待到了第十年。
再沒有在他面前現形過。
他身體養好以後,還是坐在那扇窗前,提筆描畫。
隻是再沒有畫過別人。
那一卷又一卷,都是我的樣貌。
隻是畫到最後一筆,又被他撕毀。
他也沒有再娶別人,哪怕有貴女看上他,要S要活要嫁給他,全被他推辭了。
他有時望過窗邊,會低聲喃喃道:「騙子。」
「為何不等我?」
我不會等他的,他得好好活著。
人的一生啊,是多麼寶貴的東西。
我為了那短短二十餘年的壽元,傾盡所有。
他憑什麼輕易放棄?
我在窗前靜靜看他。
陪他作畫,陪他看月,陪他思念愛的人。
第十年,我待不下去了。
再晚點些,就要錯過投胎的時間了。
臨走前,我又去見了他一面。
他坐在窗前,筆尖行雲流水的,是早刻畫了千百遍的輪廓。
就這麼痴痴的,貫注心神一筆一劃勾勒。
這次,他沒有再撕毀那畫。
直至在那女子的唇間。
點上最後一抹朱色。
「好看嗎?」
我呆呆望著。
抬頭,是他望我。
可我沒有顯形,他看著的,隻是空無一物的窗前。
突然笑了。
「周妍,我知道你在。」他輕輕道。
我不敢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他低頭,凝著畫上女子,又喃喃自語:
「好看嗎?」
好看。
好看極了。
22
我在奈何橋飲湯前,孟大娘子問我:
「你這又是何苦?」
我說,我隻是想去看看凡塵罷了。
不是作為鬼,而是作為人,去真真體會人世。
陸小公子整整給了我二十年的陽魄,這二十年,雖然短暫,卻又十分漫長。
二十年,嘗遍人間悲歡,足矣。
等我回來,理應還他的恩情。
孟娘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竊人陽魄,借人壽元,本就是極損陰德的事情。
哪怕我投胎為人,也必然是個賤命。
所謂命比草賤,輕若塵埃。
而且,壽元耗盡時,會S得極為折磨,極為痛苦。
我還挺怕痛的。
我和孟娘說,真到那時候,若是有個人,能替我結束這痛苦便好了。
說罷,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
我投胎做了浣溪村周鐵匠的女兒。
我的命的確比草賤,隻要十個銅板。
而壽盡之日,也的確痛不欲生。
隻是我低估了那痛楚。
那夜,我在床榻上苦苦掙扎。
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映入眼簾的,是相公俯在身前。
「疼麼?」他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撫著我的臉,有些顫抖。
「周妍,是不是疼?」
疼,疼啊。
相公,幫幫我。
那時,我想說的是——
幫幫我,我不想再這樣痛苦。
像是聽見我的心聲,陸砚之溫涼的手放在了我脖頸間。
可是最終,又移開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於額頭上的一吻。
輕輕點下。
他溫柔道:「睡吧。」
撫著我的發,像哄孩子。
「睡醒,就不疼了。」
痛楚隨之消散,我困倦地閉上眼。
沉沉睡去。
23
黃泉河畔,我又遇見了當年的女鬼姐姐。
她像見到失散多年的親人般,拉著我的袖子汪汪哭泣。
「妹妹啊!你害得姐姐好苦!」
「姐姐是教你奪人陽魄不錯,但那可是黃泉的府君!府君!你怎麼去奪了他的陽魄啊?」
……我也不知道那陸小公子,就是府君的轉世啊。
「你是投胎去了,不知道他回來的時候發了好大的火!連閻公都勸不住,我們這些女鬼全被他盤查了個遍,連熬湯的孟姐姐都沒放過!」
她拉著我,捶胸頓足,似要將多年的冤屈悉數發泄出。
我心中愧疚,拍著她手背安慰:「好姐姐,他可是罰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罰了,罰我在這數石子,咦?我數到多少來著?十一萬零一……」
我:「……」
我正想說我回去勸勸府君,她驀地轉過頭,關切打量我。
「別說姐姐了,妹妹你才是,做了這等事,府君他可有罰你——」
她扒開我衣袖,爆發出了尖銳鳴叫。
目光所及的肌膚上,落滿了纏綿留下的扎眼紅痕。
我有些尷尬。
……這算懲罰嗎?
24
「相公。」
我站在案臺前磨墨,瞧了瞧陸砚之神色,輕輕喚他。
「嗯?」他筆尖停頓。
我揉了揉手腕,又捶捶腰:「累。」
陸砚之笑了:「坐著磨啊,又沒讓你必須站著。」
「不磨了!你自己磨吧!」我徹底甩手, 不幹了。
不伺候了!我還要他伺候我呢。
府君又怎樣,府君也是我相公。
我又湊過去看他批的公文。
密密麻麻都是字,看得眼睛痛。
這麼對比,好像研墨也挺輕松的。
我丟了墨條,擦幹淨手,拿起了那幅美人畫,細細端詳。
哎,畫得真像。
「好看。」我喜滋滋道。
「相公畫得真好看。」
這話, 是說給陸砚之聽的。
當年他問我時,我沒能回應他。
這次, 我得好好回他。
「你那日去縣令府上, 究竟是作何?別用治病那套說辭糊弄我。」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 這畫上究竟有沒有妖魅。
若沒有妖魅, 緣何那縣令公子會突然發瘋。
「除妖。」陸砚之勾唇淡道,目光也落在這畫上。
他當初繪這畫時,耗盡了心血。
因而畫中女子,得了他的痴念,幻化成了精魅。
隻是他沒想到, 這畫成精後,四處蠱惑他人,殘害無辜性命。
因此他去縣令府上, 除了那妖魅。
不足百年道行的小妖,除去不費吹灰之力。
至於這畫,縣令是不敢要了, 他也沒有要留給縣令的意思, 帶回了家中。
至於周妍看到的, 確實是幅普通的畫罷了。
他作為陸小公子的生身壽盡後, 已明白了一切。
千年前, 他同閻君對弈,最後卻於一子之差輸與閻君。
那棋子, 被他丟入黃泉,生出了女魂。
因是器物生魂, 未記錄陰司命簿上, 無法轉世投胎。
冥冥之中, 那不甘心的女魂又尋見他的轉世身, 奪走他的陽魄。
因果輪回, 一切注定。
她身上有他的陽魄,再找到她, 不費吹灰之力。
隻是那時的周妍,著實落魄。
骨瘦如柴的身子裹著單薄的衣, 被她父親拖拽著。
饒是如此, 好奇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將他打量。
他帶走了她。
與周妍成親的那晚,紅燭搖曳,暖帳生香。
他問她可喜歡他。
他知道,哪怕她已飲下孟婆湯, 忘卻前塵, 可她身懷著他的陽魄,那陽魄遇了原主,自會生出親近。
所以, 她一定會喜歡他的。
喜歡到無法隱忍的,與他肌膚相親。
就像他從前也喜歡極了她。
所以,他來赴約了。
赴那個來生娶她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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