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仙山

第2章

他隻是像以前一樣,垂下眼睛。


 


「紙很貴,還是省著些用,別浪費了吧。」


 


我看著他面前那張紙上,被長恆亂畫印了手印。


 


終究還是也垂下眼不去看。


 


「哦。」


 


「我知道了。」


 


我想大抵真的是我太笨了。


 


可現在,突然有人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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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聰明啊,和我學做菜嗎?」


 


他說完,自己樂得前仰後合。


 


我不知道大師傅在笑什麼,卻提起了一顆心,怕他突然說,隻是看我傻頭傻腦,逗我玩兒罷了。


 


但他沒那麼說,隻是定定看著我。


 


我終於把飄起來的魂落了地。


 


慌張想起來,拜師大概是要磕頭的。


 


可我要下跪的時候,大師傅跳了起來。


 


「哇,折壽啊!」


 


他笑著把我扶起來。


 


「不興這個,我找你不是為了收徒弟,我這手受過傷。」


 


他舉了舉自己的右手。


 


「炒菜不行。我想把你教出來,到時候我當掌櫃的,你當大廚,掙了錢咱們五五分,行嗎?」


 


我怔怔看著他重復。


 


「行嗎?」


 


我行嗎?


 


我能學會嗎?


 


我能撐起一個酒樓嗎?


 


可大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相信你。」


 


7


 


那天以後,大師傅不讓我叫他大師傅了。


 


他說他叫遊子衿。


 


我說我叫柳青青。


 


他愣了一下,有點臉紅。


 


但他不讓我叫他遊師傅。


 


說什麼「山寨康師傅」。


 


我不太懂,他解釋了,但我聽的更茫然了。


 


最後他撓了撓頭,神色有些落寞。


 


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太笨了?」


 


他又笑起來。


 


「就是神仙也不會什麼都懂,你要是這麼想,就隻會每天都在自我消耗,像一根沒人用就沒了的油燈,那也太可惜了。」


 


我不想當沒用就沒了的油燈。


 


所以我很少去想那些以前的事兒。


 


每天幹完活就跟著遊子衿學炒菜。


 


我們一個教,一個學,轉眼就到了秋天。


 


遊子衿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鍋前出神。


 


他問我怎麼了,我笑了笑。


 


其實我隻是想起家裡的地該收了。


 


可後來,


 


又想起來那不是我的家。


 


我也沒有家。


 


但我這麼想的時候,遊子衿眼睛發光的告訴我。


 


「要秋闱了,青青,咱們的機會到了。」


 


我剛才的愁緒一下子灰飛煙滅。


 


遊子衿從三個月前就告訴我。


 


我的廚藝已經爐火純青。


 


待秋闱,他會在府城租個鋪子。


 


我們會先去秋闱的考場外擺個攤,用好味道立足。


 


「待到秋闱一過,咱們就說咱們這是讀書人都愛吃的鋪子,還能不火?」


 


我看著他,隻覺得人腦子和人腦子區別還是很大。


 


我自然願意聽他的。


 


隻是,


 


秋闱,不知道會不會碰到易輕塵?


 


8


 


我和遊子衿一起撂挑子不幹。


 


酒樓老板氣的跳腳。


 


可我看見他那樣子,還覺得解氣。


 


不由覺得我大抵真是成不了仙的,十分小氣。


 


再看看旁邊叉著腰說老板克扣工錢,還叫人吃剩飯,買不新鮮菜的遊子衿,又覺得不成仙也沒什麼不好。


 


人活著,不就是活個紅火,活個盼頭嗎?


 


我們倆和許多趕考的學子擠在馬車裡,晃悠著晃悠到了府城。


 


遊子衿之前來過,這次便直接帶我去了租的鋪子。


 


那是我兩的錢租的。


 


前面是個攤子,後面是個小院。


 


不算頂好,卻也頗有人煙往來。


 


我沒什麼錢,


 


所以他拿了大大頭,我出了小小頭。


 


但遊子衿說,我屬於「技術參股」,這個鋪子也有我一半。


 


我就一下子十分喜愛起了這個不大的地方。


 


我從沒有過什麼東西。


 


哪怕是一根草的一半,我也沒有過。


 


和遊子衿細細的收拾了,又掛上招牌。


 


等秋闱一開始,我們就挑著扁擔去考場外頭賣吃食。


 


我本來很不安。


 


這府城比縣城大多了,繁華多了。


 


路上的叫花子都比老家種地的體面些。


 


這些老爺們能看上我的手藝嗎?


 


事實是能。


 


在外頭等著的人,都被香味引了過來。


 


我和遊子衿甚至忙不過來,僱了個跑腿的孩子幫著打包。


 


秋闱九天,三天一換。


 


學子們尚且能休息一晚,我們倆可是不敢的。


 


整整忙了九天。


 


直到最後一天,學子們魚躍而出。


 


我和遊子衿也賣完了扁擔裡的吃食。


 


我們歡喜的帶著那個遊子衿起名叫遊呦的孩子,去路邊喝餛飩。


 


人太多,遊子衿又不敢大聲說。


 


隻能貼著我耳邊嘚瑟。


 


「你知道咱們賺了多少嗎?那鋪子咱們現在都可以買下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被一聲猶疑又恍惚的聲音打斷。


 


「青青,是你嗎?」


 


9


 


易輕塵瘦了。


 


他以前也不強健,隻是還算得上文人翩翩的清瘦。


 


但現在,他有些落魄的狼狽。


 


他似乎有些認不出我。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


 


我穿著去年新年扯布做的新裙子,胖了一些,甚至還長了點個子。


 


難怪他不敢認了。


 


但他還是認出了我,急急走過來,伸出了手。


 


「青青,我終於找到你了——」


 


在他伸手過來的時候,遊子衿站了起來。


 


他擋在我身前,抓住易輕塵的手。


 


臉上還是笑眯眯的。


 


「這位公子好奇怪吶。您來趕考,我們來賣東西,咱們不過是巧遇,哪來的什麼找到不找到的?」


 


遊呦嘴裡含著餛飩,燙的龇牙咧嘴,也趕緊囫囵咽下,和遊子衿一起擋在我前面。


 


我瞧著前面一大一小。


 


忽然想起當初,易輕塵擋在嬋娟仙子和長恆前面。


 


如今,


 


我也有人護著了。


 


我忽然便不那麼怕了。


 


伸出腦袋瞧著他。


 


「你考完了,趕緊回去找你的仙子吧!」


 


別耽誤我做生意掙錢呢。


 


可我說完,他的目光從看見遊子衿的驚疑怒氣,變成了無奈。


 


他苦笑一下。


 


「她,不是什麼仙子。」


 


10


 


他像是想說說。


 


看起來,大抵沒說完,也不會輕易放我走。


 


我想了想,還是讓他坐下了。


 


易輕塵手放在桌子上,不自然的搓了搓。


 


我看了一眼,怔了一下。


 


那雙修長的手,現在布滿了裂口和繭子。


 


他順著我的目光低頭。


 


然後尷尬的把手放在了桌子下。


 


他垂著眼睛。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麼仙子。」


 


「我救她那天,看見她身上有塊玉佩,那是咱們這兒賀家的族標。」


 


他猜她大抵是賀家的姑娘。


 


賀家又是我們這兒有名的士族。


 


但他若是急匆匆用救命之恩貼上去,恐怕賀家隻會打發些金銀。


 


可他要的,是提攜,是門路。


 


所以,


 


「我說她是仙子,想讓她以為我是心性純善,不圖回報之人,讓她歸家後為我美言幾句。」


 


我沒想到是這樣。


 


我怔怔的問,


 


「那你為什麼不同我說呢?」


 


他急切拉住我的手。


 


「青青,是我錯了,我想著等成了,結束了再告訴你——」


 


我默默低頭。


 


想了好一會兒。


 


「輕塵,我腦子笨。」


 


「但如果你告訴我,我會努力去明白的。」


 


你隻是覺得,我太笨。


 


我什麼也不知道。


 


所以,也就什麼都懶得同我說。


 


以前不想說的,我現在也不想聽了。


 


就像露水,


 


夏天的清晨不去採,


 


等到秋天,


 


就隻有霜了。


 


遊呦啐了一口。


 


「滿心算計的讀書人,怕是幹了活知道苦,想把娘子哄回去當牛做馬吧?!」


 


「要不然做什麼娘子出來這許久,倒沒見著你的人影子半個!」


 


11


 


易輕塵慌了。


 


他擺著手。


 


說自己找過我。


 


「趙大哥說你來了縣城,沒回去。」


 


「又說你要去仙山——」


 


他找了許久,像沒頭蒼蠅。


 


可最後,日落的時候還是不得不跟著牛車回去。


 


他找了三四次,聽一個雜貨店的伙計說見過這麼一個形容的女子。


 


被他趕出去,不知道去哪兒了。


 


後來,他就再也沒尋到別的線索。


 


他紅著眼圈。


 


「青青,我知道你怪我,你可以恨我,可是長恆呢?你也不要長恆嗎?」


 


長恆啊。


 


長恆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


 


我怎麼會不疼他呢?


 


可是,


 


他出生時,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可他嫌棄的看我時,


 


卻在我心上挖了一塊肉。


 


「輕塵,你家買了我,給了我一口飯吃。我當牛做馬十多年,給你生了長恆。」


 


「我們,就當扯平了吧。」


 


易輕塵忽然哭了。


 


他搖著頭,


 


「不要扯平——」


 


「青青,你是我的家人啊,我們一起長大,我隻有你了。」


 


這是他第二次在我眼前哭。


 


第一次是他爹去世。


 


他白天安靜的為老人家出殯。


 


晚上了,他靠著我的肩膀,無聲的哭。


 


「青青,我沒有爹了。」


 


「以後我就是孤兒了。」


 


我拍著他的背,


 


「你還有我呢。」


 


可他沒有回應。


 


他說我是他的家人,我信。


 


養條狗,養了這許多年也有感情。


 


可大抵也就隻是家人。


 


他看我,就像看空氣,看水。


 


不可或缺,也稀松平常。


 


他從來沒有像看那個嬋娟一樣,溫柔而驚豔的注視著我。


 


我忽然提起我離開那天早晨。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12


 


不等他回答,我就繼續說了下去。


 


「那天我抱著露水,我想露水和井水河水有什麼不一樣?」


 


「沒什麼不一樣。」


 


我看著易輕塵。


 


所以我突然想去仙山。


 


我想我也是人啊,我為什麼就那麼被人看不起呢?


 


把我放在仙山,衣食無憂,我也能面對金子說一聲「俗不可耐」。


 


可我沒錢,我去了一個酒樓做雜役。


 


後來我的俗氣,被人會說會過日子。


 


我的粗笨,成了心性質樸。


 


我的不安分,變為敏而好學。


 


「我還是我,沒什麼不一樣。」


 


「隻是放的地方不一樣,看起來也不一樣罷了。」


 


我好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似乎便像遊子衿說的那樣。


 


整個人脫胎換骨一般。


 


那些想起來就讓我隱隱作痛的事,忽然成了雲煙。


 


我笑了笑。


 


「快家去吧,你的嬋娟還在等你。」


 


易輕塵看了我好久。


 


他最後隻是搖了搖頭。


 


「青青,我明日再來找你。」


 


「我們是一家人,我總要帶你回家。」


 


13


 


我有點憂心。


 


若是他告官呢?


 


可遊子衿滿不在乎。


 


「告官咱們也不怕,贏了便和離,輸了我半道偷你去,咱們遠走高飛。」